谣言粉碎机:让谣言止于科学
“谣言粉碎机”是一个专门辟谣的网络科普栏目,背后有一群热爱大众科普的年轻人。你可能没听说过它,但“地震‘生命三角’并不可靠”、“核污染扩散图纯属伪造”、“NASA发现外星人是以讹传讹”这些重大事件中帮助人们稳定情绪的辟谣信息都最早来自它,现在它的粉碎矛头瞄准了公众对食品中人工添加剂的恐慌。“我们不是提供一个简单的答案,而是对问题进行梳理,提供更全面的信息,让大家能自己做选择。对事物始终保持理性的态度,才是抗击谣言最重要的力量。”
记者◎贾子建 摄影◎于楚众
这一次是膨大剂
5月13日这个周末的晚上,科学松鼠会的邮件群相当活跃,当天有关“镇江农民刘明锁的西瓜地怀疑因为使用膨大剂而致使西瓜大面积炸裂”的新闻引起了这个科学爱好者团体的热议。史军是《科学世界》杂志的副主编,这个从学生时代就热爱写科普文章的植物学博士是科学松鼠会的资深会员之一,他还有另一个身份:果壳网的特约作者。“看到这个新闻最初就感觉不靠谱,稍微对植物学有了解的人就知道,膨大剂只是一种人工合成的植物生长调节剂,如果没有天气、水分以及肥料等条件的综合影响,它甚至无法单独发挥作用让西瓜成长。”
两周前,史军才在果壳网的“谣言粉碎机”主题站上发布了《草莓畸形膨大会致癌?》一文,对膨大剂的作用机理和安全性做出解释:“它学名叫氯吡脲(CPPU),是一种已经广泛应用在猕猴桃、甜瓜等水果上的植物生长调节剂。它的作用原理目前还不是十分清楚,一般认为,氯吡脲通过调节植物体内激素的分泌来发挥作用:它能促使植物细胞加倍分泌细胞分裂素,增加单位时间内植物细胞分裂的次数;同时,它还能促使生长素的分泌,使细胞长得更大。结果从整体上看,我们需要的‘果实’就增大了。在通常条件下,膨大剂在喷施到植物上24小时后就有60%发生降解,即使进入动物体内后也不会赖着不走,实验老鼠吃下去的膨大剂在7天后只有2%存在于体内。”然而,接踵而来的西瓜“爆炸”新闻却着实出乎他的预料。“膨大剂真能让西瓜爆炸吗?虽然感觉上不靠谱,但得出科学的结论需要足够的数据和研究支持。”史军对本刊记者说。
于是,整个周末史军和“谣言粉碎机”的编辑袁新婷都没有休息。“一般作者完成一篇稿子都需要一周时间,但是这次的事情影响太大,越早拿出科学的结论对平息大家的恐慌情绪越有利。”袁新婷是美国伊利诺伊大学芝加哥分校有机化学专业的博士后,去年毕业回国后就转身为科技编辑,当然现在她还有一个网友赋予的爱称:“谣言粉碎娘”。袁新婷时刻守着电脑,除了关注事件的进一步发展,还要不停刷新邮件以及时与史军沟通。“邮件大概沟通了五六次,内容上确定文章不仅要解决膨大剂会不会使西瓜爆炸的问题,还要对膨大剂是否会人工增甜、对人体是否有害做出说明,这些都是引起大众恐慌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行文逻辑要紧密,使用的数据要有说服力,如果有一个环节被读者提出质疑,那整个文章的可信度就会受到质疑。”袁新婷以自己的专业背景扮演着史军第一个挑剔的读者,除了指出行文的逻辑瑕疵,她更重要的工作是核实所有引用文献。
终于,新的星期一,《膨大增甜剂能让西瓜变炸弹吗?》在“谣言粉碎机”上发布,史军在千余字的篇幅里引用十几篇研究数据证明:西瓜“爆炸”以及甜度都是受多方面因素的影响。膨大增甜剂并不是炸药,也不是毒药,把所有问题都推在它身上是不公正的。并且膨大剂的剂量在允许范围内时,并不会伤害人体健康。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平息。第二天,“农民给黄瓜喷涂避孕药以保证黄瓜顶花带刺”的新闻又爆了出来。这个新闻对袁新婷来说并不新鲜,算得上有关食物谣言的“老生常谈”,“谣言粉碎机”去年10月还曾经专门批驳。“黄瓜上涂的并不是避孕药,而是与西瓜膨大剂的主要成分一致的氯吡脲。植物为了保证种族延续会自然落花,以保证优秀的种子能获得足够的养分,而我们为了获得果实会希望所有花都能结果,氯吡脲最初的作用只是防止落花。”史军对本刊记者说。让这些科学青年们感到不解的是,“避孕药”黄瓜并没有在去年引起多大波澜,今年却伴随着会“爆炸”的西瓜来势凶猛。
从染色馒头、瘦肉精到牛肉膏,人们的情绪在面对“爆炸”的西瓜时对人工添加成分产生了强烈的抵触情绪,更麻烦的是,人们对于植物生长中使用的人工化学产品长期以来相当陌生,更加难以理解。“我们一直在强调植物激素和动物激素不同,不会对人体造成危害,现在也没有证据能证明植物生长调节剂会对人体构成伤害。”5月25日,史军和袁新婷专门就西瓜膨大剂的话题进行网络解答,虽然网友们提出的上百个问题并没有超出史军辟谣文章的内容范围,但他们关心的一个问题却让史军觉得有点挫败感:“怎样才能挑到没有使用西瓜膨大剂的西瓜?”
谣言粉碎者
“谣言粉碎机”刚满7个月,和果壳网主编徐来的孩子差不多大,这就像他的另一个孩子。“连名字都是我老婆给起的。”说起来徐来很兴奋,这个名字让科学青年们很容易联想起美国探索频道一档著名的科普节目“流言终结者”,徐来也并不否认他和果壳网CEO姬十三在以此方式向自己喜欢的节目致敬。“谣言指明对象,‘粉碎’和‘终结’一样都是很有动感的动词,整个名字听起来还带有点暴力美感。”搞这样一个栏目是姬十三的主意。“也许你能想到谣言是不久前的金庸‘被去世’、‘NASA宣布有外星人’,可对于我们做科学传播的人来说,身边时刻存在着各种不科学的说法,或者谣言。”徐来对本刊记者说。
袁新婷还记得去年6月毕业回国找工作,一个偶然机会得以参加果壳网的编辑面试,姬十三告诉她想要做一个“粉碎谣言”的栏目,问她有什么看法。“那不就是‘流言终结者’吗?”资深“粉丝”袁新婷脱口而出。姬十三顿时感觉袁新婷“很对路”,他告诉袁新婷,她将负责一个叫做“谣言粉碎机”的版块,这个版块的主题定位是:捍卫真相与细节,一切谣言将在这里被终结。而资深“粉丝”袁新婷接受这样一个令人兴奋的工作也变得顺理成章。
虽然充满敬意,想要效仿却不太可能。“流言终结者”是一档电视节目,每一集都通过做实验的方式来验证一种流言是否真实。“我们是网络传播,更重要的是从目前的成本投入不足以进行大规模实验,所以辟谣的方式更多是通过科学文献梳理来得出结论。”徐来对本刊记者说。于是,徐来和袁新婷担纲编辑工作,几十位专业方向迥异的兼职作者组成了一个关系松散、“粉碎力”却并不差的团队。“他们都二三十岁,理工专业背景,有媒体记者、高校老师、科研人员,还有在校研究生。”每周徐来和袁新婷负责发现谣言,并根据谣言来寻找专业对口的作者约稿。“有时候编辑会谈一下希望写的角度,有时候就是给我一条谣言。其实很多时候大家比较默契,面对一条谣言从哪个角度去写我和编辑的看法都是相当一致的。”科学青年“云无心”是网友公认的“食品辟谣专家”,伴随着2006年以来国内发生的一系列公共卫生和食品安全事件,这位美国普渡大学农业与生物系食品工程专业博士,现在美国从事蛋白质应用方面的研究的年轻人让人们记住了他的网名和他的《吃的真相》。
受徐来的邀请,“云无心”一直为“谣言粉碎机”撰写辟谣文章。比起在科学松鼠会博客上的博文,“云无心”觉得,面向大众的“谣言粉碎机”文章对“及时”、“易读”的要求更高一些。4月16日,“云无心”发表《猪肉变牛肉——被妖魔化的“牛肉膏”》,为以“牛肉膏”为代表的食品添加剂平反,这在社会上引起了相当大的反响。“我之前写过一些关于食品香精的文章,对这个领域比较了解。看到那则报道,我的判断就是‘牛肉膏应该就是一种肉味香精,它不会有传说中的那么神奇’,‘这种香精跟味精鸡精之类的东西一样,技术上可以做出安全有效的产品,但是实际生产中可能出现不合格产品’。然后我去查阅‘肉味香精’的文献,跟我的判断是一致的。”“云无心”对本刊记者说。
每天要保证至少有一个谣言被批驳,而日本地震后的一周时间内,“谣言粉碎机”发出13篇辟谣文章。“又要确定数据的准确可靠,又要尽可能早点发稿缓解社会恐慌,尤其是‘抢盐’风潮时,做《吃点盐不能防辐射》的稿子非常着急。”袁新婷回忆道。《日本地震专辑》成为“谣言粉碎机”发展的一个重要节点,微博的“粉丝”人数在那时候出现爆炸性增长。“开始我们判断日本地震不会对我们国内民众造成太大的恐慌,所以只针对网络上盛行的‘生命三角’进行了辟谣。”因为根据对加州地震生还者所做的综合统计,地震最危险的伤害因素并非轰然塌下的屋顶,而是四处乱飞的家什和碎玻璃。“伏地、遮挡、手抓牢”才是地震救命的诀窍。“当福岛核电站出现事故时,我们才发现事态不对了,国内民众对核辐射的恐慌绝不亚于日本人。”徐来对本刊记者说。3月15日,袁新婷对“日本福岛核辐射外泄抢救失败,已开始蔓延至亚洲区域国家,预期下午16点抵达菲律宾”提出质疑,指出消息是假借BBC的名义杜撰而来,菲律宾有关部门已经辟谣。同日,在网络上被广为转载的“核污染扩散图”也被证明是造假。“最初注意到那张照片,是因为它标注的辐射剂量实在太离谱。我们在图片最下方发现一行小字,写的是澳大利亚核能机构,于是按图索骥,很快发现官方已经在首页辟谣了。”
虽然选择文献梳理的辟谣方式是一种理性选择下的“遗憾”,“谣言粉碎机”却一直没有放弃通过直观的实验来批驳谣言。史军为“谣言粉碎机”写的第一篇文章是《一次性筷子能变笋干吗?》,他真的按照谣言中的制作说明用3天的时间“烹制”一次性筷子,并记录下全过程,也因此被封为“实验党”。“白炽灯泡塞到嘴里会拿不出来”是流传多年的说法,编辑小耿通过视频表现了各种规格灯泡放进嘴里又自然取出的全过程,谣言不攻自破。“其实西瓜膨大剂的问题也是一样,最好的辟谣方式就是找片瓜田亲自做实验。但是要获得客观的数据需要全国各地抽样,那成本就太高了,钱谁来出呢?”史军觉得有点遗憾。
谣言止于科学?
7个月的时间并非都是一帆风顺,抱着“去伪存真”的初衷,“谣言粉碎机”启动后遇到的各种新问题却出乎徐来的预料。“首先,并不是所有问题都能按专业进行区分,外星人这种题目算哪个专业呢?我们苦于不知道找谁来写只能自己上阵。还有一类谣言是因为太过笼统、信息太少而难于批驳,最常见的就是有网友问某两种食物不能一起吃,却没说明是因为什么。”“我的朋友”、“我的亲戚”、“我的同事”被科学青年们归纳为传播谣言的三种人:“你去查阅谣言,几乎所有的开头都是‘我的一个朋友说……’而在谣言被驳倒后,又会出现‘我的同事就亲身经历过’来全盘否定你。”网络媒体迅捷的传播速度增加了谣言的传播速度,而传播中又会滋生新的谣言。
32岁的徐来是科学青年中少有的文科出身,中文系毕业,以前在报纸做编辑。“年轻时我也爱和别人争论科学,对达尔文的进化论提出自己的见解。可是了解越深入才知道自己提出的那些异议是多么可笑,现代达尔文主义早已经不是我知道的那些老旧内容,我的异议早就被解决了。我这个文科生从那以后成了科学的信徒,因为我的怀疑其实来自我没有掌握更多的信息。”让徐来有点得意的是,通过自学,他的博物学知识已经能够“偶尔让编辑部的青年们惊讶”。也许正是从自身经历得来的经验,徐来认为,“提供更全面的信息,让大家能自己做出选择”,才是“谣言粉碎机”设立的初衷。在他看来,谣言无非两种,一种是言之凿凿的神奇事件,代表性谣言就是年年出现的“发现外星人”;另一种则是通过谣言来禁止或约束人们的行为,食品类谣言多属于这一类。4月初,一则“美国联邦调查局(FBI)最近披露了一批密件,其中一份证实了外星人的真实存在”的流言又搅热了外星人话题。“我们能做的,就是从流言中所说的1947年罗斯威尔飞碟坠毁案查起,梳理出几十年来关于这个谣言传播的所有历史资料,当所有信息都完整清晰地按照时间顺序罗列清楚时,谣言也就不攻自破。”徐来对本刊记者说。
史军的专职工作就是科学编辑,在《科学世界》杂志他还主持着一个和“谣言粉碎机”类似的栏目叫“破迷反伪”。虽然内心中他更喜欢写一些“有点小情趣”的科普小品文章,但辟谣文章对大众生活的影响力还是让他颇有成就感和使命感。“最早是海南的香蕉癌,前年是柑橘蛆虫,去年有讹传出现艾滋病香蕉,今年又轮到了膨大剂西瓜。几乎每年都会有关于一种水果的谣言出现,这些谣言真正伤害的却是那些辛苦一年的果农。”
史军觉得这些谣言的内容也变得越来越高明,拿科学做武器开始变得不那么好用。“像给香蕉注射艾滋病毒这种很容易反驳,我们可以很容易说明植物病毒和动物病毒不是一回事。可西瓜膨大剂就并非如此,根据动物实验的数据,小白鼠口服急性中毒剂量为每千克体重4918毫克,如果长期接触可能会引起体内蛋白质紊乱。虽然它在体内的残留率很低,要达到最低出现损害的剂量需要每天吃7吨西瓜,但却还没有数据能证明,极低残留量的长期积累是否会对人体造成长期危害。”严谨理性的科学分析无法给公众一个非黑即白的确定性答案。“科学就是这样,总是在长期发现和观察的过程中去纠正认识的。”1856年,英国化学家帕金从煤焦油中制取染料色苯胺紫,它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被广泛应用在欧美市场流行的各种食物中,“几十年后才发现,它是有剧毒的”。科学的“不确定性”对抗的是谣言言之凿凿的“确定性”。“人都有寻求安全感和确定性的需求,谣言恰恰满足的就是这种心理需要,而科学却并不让人舒服。”史军觉得培养大众用科学的理性的态度去思考才是破除谣言的重要因素,“但这个思考过程会像一个人亲自给麦粒托壳、碾压、制成面粉,再做成面包一样困难和缓慢”。热爱大众科普的年轻人都有点理想主义,史军说:“我们在实验中强调设立对照组,就是在教大家用比较的方法思考,而罗列出所有引用文献,也是鼓励大家能够亲自阅读文献、提出看法。”
从瘦肉精、牛肉膏、膨大剂,到刚刚爆出来的大米添加剂,史军觉得,国人这种对人工合成添加剂的恐慌和质疑像极了书中描写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欧洲。“当时科学界与社会大众的斗争非常激烈。走在前沿的科学家太过高傲,觉得自己没有义务向公众交代,而公众对转基因食品和人工添加剂的反感更多是源自一种对知情权无法得到满足、自由选择权被剥夺的不满情绪。”经过几十年的努力,虽然争议仍在却变得相对缓和,“除了标注出食品中所有的产品构成供消费者自己选择,还有就是持之以恒的大众科学教育”。
在科学界,“谣言粉碎机”团队的这群科学青年还只是小字辈,但当发生重大的食品安全事件时,被尊称为“云大”的“云无心”总是第一时间被网友呼唤“辟谣”,在网络上的公信力已经超过国内的权威机构。“美国的科学家在公共事件中总是乐于出来表达自己的观点,而国内却往往在关键时刻没有人站出来讲话。从来没有站出来的人突然站出来讲话怎么能树立公信力?大家一定会猜测是出于某种利益关系。”史军觉得这也许和国内科学界缺乏公众服务意识有关。更让他觉得遗憾的是,他们这样有志于做大众科普的年轻人却无法了解到权威机构和专家手中的核心数据,这无疑降低了辟谣的力度。
采访“云无心”时,他正在撰写解读大米中三种添加剂的新文章,虽然又要面对读者“有害无害”的简单结论关注,他却并不觉得失望:“这更说明我们的社会是多么需要科学理性的思维和态度。如果一篇文章有1万个人读了,哪怕是9000个都只是想要一个明确的结论而拒绝解释,对这9000个人也没有造成什么危害。而对那愿意理性思考的1000人,这篇文章就会有价值。传播科学从来都是聚沙成堆的过程,我从不认为科学传播需要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