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大竹群体事件追记:传言未澄清公众走向失控

　　《求是》杂志2月1日发表了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政法委书记罗干的文章，文中指出，在一些地方，有的参与群体性事件的群众，自己并没有直接利益诉求，而是借机宣泄长期积累的不满情绪。在处置群体性事件时，不能只满足暂时的平息，而是要着力做好群众工作，从根本上理顺群众的情绪；在维护治安秩序时，不能只依赖处罚使人服从，而要立足于使群众心悦诚服地遵守社会管理秩序，减少对立情绪。在罗干的文章发表前半个月，1月17日，四川达州大竹县发生了一起严重的事件，事后，达州市政府总结了教训。一个关于“16岁少女被轮奸致死”的传言迟迟没得到有关部门的澄清，公众的情绪走向失控。

　　采写:本报记者贾云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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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月31日，四川大竹县的干部开了一个整顿作风会议，省纪委的领导作了讲话。与会者都清楚，这是杨代莉死亡及“1·17事件”的余续。

　　这一天，莱仕德商务酒店周边依然散布着十几名警察，不过，他们的神情已变得倦懒。旁边的新华广场上，大竹县城的居民们在悠闲地放风筝。尽管酒店与广场之间的马路上仍设置路障不得通过，但

出租车可以靠近酒店上下客了。

　　这一天，在离城区较远的东湖大酒店，达州武警支队的官兵在空地上操练。一位武警说，任务结束了，现在没有什么具体事情。

　　按官方宣布，“1·17事件”已经平息，人民生活恢复正常，政府正在全力以赴消除事件的影响，使居民过一个祥和的春节。

　　莱仕德酒店被幕布覆盖。半个月前，1月17日，人为的一场大火使这个四星级酒店面目全非。现在，幕布下面传出繁密的钉凿声，工人们正在加紧维修。

　　大火及打砸抢行为的肇始原因是酒店迎宾小姐杨代莉的死亡。

　　16岁女儿的尸体

　　去年12月30日早上5点多，四川省达州市大竹县二郎乡罗家村民杨万国接到莱仕德酒店的电话后赶到大竹县人民医院，看到的是16岁女儿的尸体。“医院的一个报告上说入院前就已经死亡。”杨万国1月18日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说。

　　此时距杨代莉进入莱仕德酒店工作刚刚一个月。她初中毕业后先到一家鞋厂打工，11月份到酒店试工。杨清秀美丽、身材高挑，12月1日起正式做迎宾小姐。

　　杨万国当时没看到女儿身上有伤痕，“只有嘴巴里有点血”。后来亲属在停尸房里看到杨代莉的脖子和背上已经起了尸斑，下阴有血迹。警方下午进行了尸检，但直到1月17日也没有告诉杨的家人死因。

　　杨万国在医院时看到一个小伙子在忙前忙后。这个人叫刘持坤，是莱仕德酒店的调酒师，25岁，老家在河南南阳农村。后来他被警方认定强奸了杨代莉。警方通过对当事人员的询问，对杨代莉死亡前33小时的活动轨迹描述如下:

　　去年12月29日下午5点到莱仕德酒店上班。12月30日凌晨二时许，酒店调酒师刘持坤和两个同事下班后回宿舍，三人经过一个包间时，看到杨代莉仰躺在地上昏迷不醒。杨已经换下了酒店的工作服并叠好放在了沙发上，下身的衣服也换上了，但上衣还没有穿好。

　　刘持坤把她背回了大竹县人口与计划生育委员会招待所杨的居室。据称，刘及其同事开始以为杨是喝酒喝多了，而且刘一直想跟杨“耍朋友”。刘看到杨一直昏迷不醒，而且室内又没有其他人，即对杨代莉实施强奸。事后刘看到杨脸色苍白，嘴唇青紫，忙叫来酒店保安一起将杨送到了医院，却隐瞒了自己强奸一节。凌晨4时许，杨代莉经抢救无效死亡。

　　万人观火

　　1月17日下午，大竹县一位居民与妻子逛街走到新华广场时，看到莱仕德门前已经聚集了2000多人。

　　杨代莉的叔叔杨万胜说，17日那天他们全家都在殡仪馆，并不知道那里发生的大火及打砸抢事件。但此前几天，他们确实多次去酒店讨要杨代莉死亡的说法。从去年12月30日杨代莉死亡，十几天过去了，警方一直没有给杨的死亡定性。

　　这时民间对杨代莉死因的传言风行全城:三位省里的高官，也是酒店老板的朋友，强求杨代莉陪酒，而后对其轮奸并进行野蛮摧残。还有这样的描述:杨死亡时几颗牙齿掉落，脖子上有乌黑的掐握痕迹，下阴被弄烂。警方欲以杨系醉酒而死结案。

　　从杨家人对尸体的描述来看这种情形并不存在。警方也否认了这些传言。但是直到现在，大竹市民仍对1月17日前公安对杨案迟迟不动表示怀疑:为什么这么久都破不了案？发生了“1·17事件”后，为什么却又破案神速，第二天就抓到了犯罪嫌疑人？

　　1月31日，大竹警方一位人士解释说，警方当初已经怀疑刘持坤有强奸嫌疑，并在杨的阴道中只提取到一个人的精液。他们把杨的器官样本及刘持坤的血样都送到了

四川大学华西医学中心去做鉴定。鉴定要对组织进行培养，需要一定时间，所以迟迟没有给杨家人一个答复。

　　1月17日，莱仕德门前的公众情绪在杨代莉死因民间版本的推动下迅速走向失控。一位居民称，4点多，人滚雪球般越来越多，10来个学生冒着高压水柱砸碎了酒店的钢化玻璃，随后酒店两个房间起火了，到晚上6点半后，有人从三楼大厅放火。“火烧得很大，几层楼都着了，吓死人。”在新华广场边上开面馆的一位女档主回忆说。另一个在新华广场边上做生意的摊主说，当时广场上聚集了上万人观看大火。一位出租车司机说，当晚周边的农民都赶来看火，出租车都挤得满满的。

　　晚上8点左右，火被扑灭时，莱仕德商务酒店已被烧得面目全非。民间对酒店的损失估计是几千万。警方相关人士说现在还无法估算出确切的损失数字。但事后一些劫掠者慑于法律主动将所抢物品送回，使损失有所减少。

　　“屁大点事”，那么多人

　　刘持坤。警方介绍，他开始并不承认自己强奸了杨代莉，但其的血样与杨代莉体内精液进行DNA比照后，他不再辩解。警方相关人士强调，法医在杨体内只发现了来自一个人的精液。

　　在“1·17事件”第二天，刘持坤即被刑事拘留。时间上的紧凑立即为舆情所质疑，网上出现了刘“顶包”的说法，并说他被打得头破血流、双腿折断才招供的。

　　1月24日，刘持坤被批捕。当地媒体的记者见到了他，他头面部并没有伤，双腿也能自由走动。目前，大竹县法律援助中心副主任张伏林与另一律师为刘提供法律援助，他向媒体表示，在会面中刘承认强奸了杨代莉。

　　刘持坤说，现在对所作所为非常后悔，对不起死者的家属。

　　张某。24岁的他被警方认定在互联网上恶意编造并传播谣言。1月26日，张被公安机关刑拘。

　　张是大竹人，是西部一所理工大学的毕业生，他毕业后在珠海一公司干过，现在是大竹海氏数码公司业主。据称，张的生意还算不错。警方介绍，张从1月15日开始，谎称自己是“莱仕德”员工，捏造“杨代莉是被三个高官在酒中下药后轮奸致死的”等内容，在

四川新闻网麻辣论坛发布，遂被广为传播。“让全中国都知道了大竹的事，严重影响了大竹的形象。”当地一位官员说，正是这样的谣言使群众情绪迅速升温，导致打砸抢烧的发生。

　　一位参与审讯的警官告诉记者，张供述说捏造谣言就是为了“好玩”。一位与张交谈过的当地记者则说，张承认这样做就是为了在社会上制造混乱。

　　曹某。1月22日，大竹县竹阳镇的曹被警方抓获。他向警方供述说，1月17日晚上，他正在网吧打游戏，看到莱仕德酒店起火后，就到现场用手机拍了照片，晚上10点多，他在一个QQ群里复制了“三个高官要杨代莉陪酒，随后在酒里下毒，将她轮奸”和“在杨代莉死亡之前，莱仕德酒店还有人遇害，这些都被当地政府包庇了”的话，然后将这些文字和照片发到其他QQ群里。因为还不满18岁，警方未对其实行行政拘留。

　　一批参与抢掠的居民被警方抓获或自动到警方投案并归还物品。警方称，已刑事拘留9人，治安行政处罚8人，到公安机关投案自首16人，对一些情节轻微的违法人员做了教育训诫，投案自首人员上交哄抢的各类物资共计价值4万多元。另据了解，大竹县三所中学的学生都有参与“1·17事件”，事后，他们也受到了有关方面的训诫。

　　徐达祥。大竹县竹阳镇西区派出所所长，他因参与经营莱仕德酒店而被处理。警方相关人士介绍说，以前上面就审查过徐做生意的问题，但一直没有查实。

　　赖劲松，大竹县公安局局长。王伟，大竹县县委书记。因在“1·17事件”中工作失职，两人被停职。

　　在网上关于王伟的一个指责是，他在一次基层干部会上说“杨代莉死是屁大点的事”，这是典型的草菅人命的官僚作风。对此，大竹有官员称王没有说过这话，又有官员称他当时是在指责公安局连“杨代莉死屁大点的事”都没有处理好。

　　政府危机公关

　　事件当晚，大竹居民就从电视上看到了县长的讲话及滚动字幕，要求群众相信政府，赶快回家，政府会给死者家人一个公道。“群体事件一发生，政府的应急机制就已经启动了。”大竹宣传部一位官员称。

　　1月18日一起床，大竹居民打开电视就看到了新闻:徐达祥被“双规”，对杨代莉实施强奸的犯罪嫌疑人刘持坤被刑拘。“虽然民众对刘持坤强奸的说法仍不满意，但至少政府部门肯承认有强奸案存在了。”

　　实际上，四川省委副书记、常务副省长蒋巨峰1月17日即赶赴大竹，省及达州市公安部门成立了专案组，全力组织侦破，并通过传媒向公众宣称，在案件侦破中如发现有失职、渎职行为，将对有关人员依法依纪严肃处理，绝不姑息迁就。

　　随即，大竹县公安局局长赖劲松、大竹县委书记王伟被停职。

　　1月22日上午，大竹县委副书记、县长许国斌来到大竹县殡仪馆，看望慰问了杨家人。他握着杨万国的手说，一定会给你一个答复，给广大人民群众一个答复。

　　四川大学华西医学中心及其他机构的专家迅速参与进来。1月27日，达州市政府的新闻发布会称，20位来自全国、全省的知名法医病理和毒化专家及仪器检测专家复勘现场5次，复检尸体3次，出具相关检验鉴定结论报告9份，排除了杨代莉因打斗、暴力、机械性窒息、中毒等致死原因，也排除了杨代莉死前饮酒及离开酒店外出的可能，确定杨代莉的死亡原因是:慢性胰腺炎伴急性出血坏死。

　　这次新闻发布会还邀请了30位大竹社会各界的群众代表参加，他们会后向媒体表示说发布会解答了疑惑，鉴定结论权威、准确。记者采访到的大竹居民都对专家们的鉴定表示信任，“他们跟案件没有利害关系，又是知识分子，其学术人格老百姓信得过。”

　　当地的电视、报纸则对此案进行特别追踪，及时向公众传递最新消息，反复告诫群众不要传谣信谣。当大竹全城风传刘持坤遭刑讯逼供被打断双腿时，电视台即现场采访了刘，播放了他走动的画面。

　　主持大竹全面工作的达州市副市长何平也发表了电视讲话，他说，“1·17事件”的发生，“暴露了我县执政能力建设特别是干部队伍建设方面存在的突出问题和薄弱环节。要立足于情为民所系、权为民所用、利为民所谋……以壮士断臂的勇气，知耻后勇的精神和刮骨疗毒的决心，深刻汲取这次事件的教训。”

　　法医学专家们也在当地媒体上向公众进一步解释杨代莉病因的原理。针对公众关于杨代莉平时身体健康的疑问，川大华西医学中心教授黄飞骏说，潜在的疾病有时候症状不一定表现出来，患有慢性胰腺炎的一些人有表现，有些人可能没表现，也可能有的人表现很轻微。

　　这些措施逐渐安抚了群众情绪，虽然对杨案的怀疑犹在。1月23日，莱仕德酒店对面的新华广场上又出现了晨练的居民，这里设置了5天的警戒带撤除。

　　大竹县一位退休干部分析说，这次事件实际体现了群众长期郁积于心的情绪，贫富差距、社会分配不公、权钱交易、官员腐败，在杨代莉死亡事件上，这些情绪找到了发泄口。

　　大竹居民目前对此事的发生评价为政府处置不当，“如果早点破案，早给杨代莉家人一个结果，莱仕德酒店也不会被烧损失几千万。”那位退体干部指责，个别官员对老百姓的利益还是不放在心上，出了事才亡羊补牢。

　　1月27日，达州市新闻发布会称杨代莉死因是慢性胰腺炎后，杨代莉的家人拒绝了所有传媒的采访。专案组向杨万国宣布了调查结论，杨在死因鉴定结论和相关鉴定结论通知书上签字。当日下午，杨代莉遗体火化，骨灰送回老家。此前，杨家人表示真凶不抓到决不火化尸体。

　　另据透露，杨家人得到了35万元的“赔偿金”。对于外界“莱仕德支付15万，政府支付20万”的说法，知情人未置可否，只说这笔钱的构成很复杂，“反正有人掏钱就是了”。

 

　　（南方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