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摄大地的雪山
躺在一片草原中央,周围流云飘拂,心跳与大地的起伏契合了,因此由于共同节律而产生出某种让人自感伟大的幻觉。站起身来, 准备继续深入时刚才还自感伟岸的人立时就四顾茫然。其实,要重新拾回方向感很简单。只需回到山下回到停在某一公路边的汽车旁,取出一本地图,公路就是地图上纵横曲折的红色线条。
但除了这种抽象的方位感,我需要来自大地的切实的指引。
因此,要去寻找一座巍然挺立的雪山。
光影变幻的高原湖:玉龙拉措
出玛尼干戈镇几公里,刚刚望见雪山晶莹的峰顶和飞悬在峭壁上的冰川,那面名叫玉龙拉措的湖就出现了。
故事里,这个湖是和格萨尔的爱妻珠牡联系在一起的。珠牡,据说是整个岭国最美丽的女子。故事里的男主人公刚刚出生,她就是令岭国众英雄垂涎的姑娘了。后来,格萨尔经历众多磨难登上岭国王位,珠牡姑娘依然保持着青春,这才和另外12个美女同时嫁给了年轻的国王。
在为了重述《格萨尔王传》这部史诗而奔波于康巴高原的将近三年时间里,每一次,我经过如今被更多人叫做新路海的玉龙拉措,都会在湖边瞩望一番,想一想故事里那个因为有过错、有缺点,反而因此生动起来的叫做珠牡的女人。被今天的藏族人所深爱的女人。
德格:土司传奇
藏学家任乃强先生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曾到德格游历考察,著有《德格土司世谱》 。其中记载了这段峡谷的人文史,说在格萨尔王建立岭国几百年后,有一岭国勇士,名叫洛珠刀登, “有女美而才, 岭王求以为妃, 许给一日犁地的聘礼。乃率其仆,沿濯曲南犁,暮达龚垭之年达,得长七十里之河谷。岭王因赐之。遂,得为有土地之独立小部落” 。
颇为意思的一个现象是,德格土司家族的崛起的历史,也是将格萨尔王奉为祖先,将格萨尔王所开创岭国视为基业的林葱土司家族逐渐衰亡的历史。这种此消彼长的关系应该包含着强烈的敌对因素。但在德格土司统辖的土地上,土司家族后代却依然将岭部落的祖先格萨尔视为一个伟大的英雄,像自己的祖宗一样引以为傲。
龚垭:千年城堡的废墟
离德格县城沿濯曲(德格河)向西南方而下,国道317线962公里处,地名叫做龚垭,河谷旁边山坡上一座规模不大的寺庙四周,有遥远时代遗留的许多土夯残墙。民间都相信,这里曾经是格萨尔同父异母的兄长嘉察协噶当年镇守岭国南部的城堡残留。
嘉察协噶是格萨尔父亲的另一位汉人妻子所生,那女子也是一个善妒的角色,但这个汉藏混血的儿子,在岭国三十大将中最是正直勇猛,内心洁净而气度宽广。当年轻的国王沉迷于女色的魅惑,王妃珠牡被掳,身为重臣的叔父晁通背叛的危局下,嘉察协噶率军与霍尔大军抗衡,以少抗多,殒命沙场,留得忠烈之名世代传扬。
金沙江边的兵器部落
金沙江东岸的河坡乡里,家户生产的“白玉藏刀”享誉藏区。传说这个峡谷中原本没有人烟,唯鸟迹兽踪,森林蔽日,瘴气弥漫。因为岭国有了冶铁之术,并在峡谷中发现了铁矿与铜矿,格萨尔便从西北部的黄河边草原上迁来整个部落,让他们在这里冶炼矿石,打造金属兵器。之后,岭国军队兵锋到处,所向披靡。
第一次到达这里,已是黄昏。那些堡垒般的民居中,传来叮叮当当敲打铜铁的声音。拜访的第一户人家天台上,摆放的不是兵器,而是寺院定制的金顶构件。铜瓦脊,铜经幢。第三户人家始在打造各型刀具。
格萨尔故乡:阿须草原
阿须草原,史诗中,主人公的生身之地。
学者们差不多一致推断,格萨尔生活在1000多年前。到了清道光年间,将格萨尔奉为祖先的林葱家族只是清朝册封的一介小土司了。作为英雄之后,回味一下祖先的荣光是一种合理的精神需求。土司家族便在有上述遗迹的河滩草地上建起了一座家庙,供奉祖先和手下诸多英雄的塑像。前不久,我还曾在那座塑像前听说唱艺人演唱格萨尔故事的片断。
小说《格萨尔王》即将出版时,我第一次走进了那座安静的小庙,在格萨尔塑像前献了一条哈达,我没有祈祷,我只是默念:王啊,今天我要把你的故事还给你,我要走出你的故事了。这是一个小说家的宿命,从一个故事向另一个故事漂泊。完成一个故事,就意味着你要离开了。就借用艺人们比兴丰沛的唱词吧:
雪山老狮要远走,
是小狮的爪牙已锋利了。
十五的月亮将西沉,
是东方的太阳升起来了。
撰文:阿来,著名藏族作家,生于四川省阿坝州。他的代表作《尘埃落定》曾获得茅盾文学奖。小说《格萨尔王》是他历时三年才创作完成的最新作品。
摄影:陈新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