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令全夫妇（前排中）和部分智障者的合影（资料照片）

曾家院墙外悬挂的标语 本报记者 李勇钢摄

　　12月中旬，新疆智障工人遭遇“包身工”式非人待遇的事件被曝光。之后，这些智障工人的输送方——四川省渠县残疾人自强队负责人曾令全被当地警方刑拘。曾令全何许人也，“残疾人自强队”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日前，《华商报》记者赴渠县调查发现，这个所谓的残疾人自强队曾得到当地有关部门的高调评价。

　　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托克逊县库米什镇佳尔思绿色建材化工厂虐待智障工人的消息传出后，智障者的输出方——四川省渠县残疾人自强队引起全国高度关注，其负责人曾令全也因此浮出水面。

　　尽管当地官方一再声称“渠县残疾人自强队”纯属曾令全个人行为，属于非法组织，但本报调查发现，种种迹象和一些尚未被完全“抹掉”的证据说明，“渠县残疾人自强队”不是曾令全一个农民所能掌控的。

　　从被当地官方和民间一致推举的“善人”，到如今法铐在身的“罪人”，农民曾令全的身上充满着太多复杂和待解的谜团。

　　养猪赚取第一桶金

　　总人口超过150万、县城人口超过20万的渠县是四川省人口密度最大的县城之一。渠江镇是渠县县城行政中心所在地，今年46岁的曾令全是渠江镇幸福坝村的一个农民。他的父亲曾永明曾经是一名教师，略懂医术，曾还有一个弟弟叫曾国华，也是当地农民。

　　曾令全的邻居王师傅说，高中毕业的曾令全30岁以前和当地大多数普通农民一样，靠种水稻和蔬菜为生。结婚前几年，看到村里人纷纷外出打工，精明能干的媳妇李素琼就约曾令全一起外出，但曾说，给别人打工没前途，要干就自己干。

　　曾国华说，哥哥在结婚后不久和嫂子去了南方，先是在建筑工地上包揽零敲碎打的小工程，后来自己接一些活干，但因为底子薄，没本钱接更大的活，所以闯荡3年多后，夫妇俩又回到了幸福坝村。

　　虽然没赚到多少钱，但外面的世界让曾令全大开眼界。回到渠县后，曾令全开始四处寻找商机。1992年春节，曾令全决定在村里办个养猪场。李素琼很支持丈夫的想法，因为渠县是四川省人口第一大县，也是川东商贸最繁华的县城，而川东人喜欢喝酒，逢酒必有肉，这个生意有搞头(前途)。

　　对自家院舍的一番简单改造后，曾令全在自家房子背后的田里搞了一个小规模养猪场——水圈养猪。

　　上世纪90年代初的四川，除国营养猪场外，农村的养猪场很少有形成规模的，一般农家养猪最多也就两三头，主要是年关时屠宰，自家吃一部分，剩下的才拿到市场上交易。而曾令全养的猪只要上膘随时可以屠宰，也送到县城的肉铺里卖。

　　据曾家的人回忆，曾令全第一年养猪很成功，赚了一笔钱。年夜饭酒席上，喝得满脸涨红、眼光迷离的曾令全对家人说，来年要扩大养猪规模，争取做渠县的“养猪状元”。

　　收留智障人当“猪倌”

　　1993年是改变曾令全命运的一年。这年正月的一天早晨，去县城买东西的曾令全在农贸市场附近遇见了一个蓬头垢面、在垃圾堆里找东西吃的流浪男子。他灵机一动，便问流浪汉：“愿不愿意跟我回去养猪？给你管吃管住！”饥寒交迫的流浪汉说“要得”，便跟着曾令全来到了幸福坝。

　　曾国华和父亲曾永明至今记得那个叫“李兵”的流浪汉来到曾家时的情景：头发和胡子粘在一起，脸色和眼睛一样黑，只有说话时才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齿。

　　曾令全给李兵洗了个澡，用剪刀给他剪了头发和胡子，并拿出自己的衣服给李兵穿。之后，便给李兵交代了他的“工作”，当“猪倌”。

　　村人听说曾家收留了一个流浪汉，便去看稀罕，但已经改头换面的李兵身上早已没了流浪的痕迹，只是比较木讷，行动有点不利索。

　　善良的川东人对曾令全跷起大拇指——这小伙好样的！被众人夸奖的曾令全笑了，但笑得很复杂。这一幕恰好被当年的一个村干部看见了，于是问曾令全，不会是你找的“长工”吧！曾令全说，我是暂时收留他，他啥时候想走都可以。

　　在幸福坝村人的记忆里，李兵很少和村里人接触，基本上是全天候呆在养猪场里，至于后来的去向，村里人听说李兵后来自己离开了，曾令全说他还给了李兵一笔工钱。曾国华和曾永明也称李兵是自己走了，这还是事后好久不见李兵，他们问及时曾令全说的。

　　从李兵身上，曾令全意识到了一些东西，于是，他开始留意渠县和周边的农贸市场，那里流浪汉多。大约1995到1996年之间，身材瘦小、行动迟缓的李小平也被曾令全带回，帮忙在养猪场干活。随后还有一个大脑受过刺激、名叫朱国庆的流浪汉也被曾令全接到家里。

　　据幸福坝村村民曾建设回忆，从1996年开始，养猪场的具体劳作中，曾令全和家人基本上不再亲自动手了，三个流浪汉会按曾令全的要求，把活干得井井有条。李素琼每天要做的，就是为三个流浪汉做饭、缝洗衣服。

　　训练流浪汉搞劳务输出

　　曾令全收养三个流浪汉的故事在渠县传开后，许多人都对他竖起大拇指，认为这是难能可贵的善举。在渠县的一些农贸市场，有市民在购买猪肉时会问，你这个猪是不是幸福坝曾家养的？如果是的话就多买几斤。

　　1997年，当地有媒体闻讯后专门到渠县采访，并形成文字《一个“猪倌”和三个乞丐的故事》。由于广受社会关注，那年年底，曾令全还获得了渠县民政部门给予的15000元“爱心款”。

　　细心的村民还发现，曾令全去麻将馆的时候也多了。每次去渠县送完生猪或收完肉款，他都要去茶馆里搓几把。李素琼劝他别耍得太大了，他笑着说，搓麻将是为了经营关系，只有关系到位了，养猪的生意才能做得更大。

　　李素琼在今年12月15日被警方带走前曾说，从1993年开始，他们就把一部分收留的残疾人送到各地区打工。她还解释说：“这些人都是经过休养和训练了的，能够从事体力劳动！”

　　在邻居们的眼中，曾令全对这些流浪者的训练是“军事化”的，穿着旧式绿军装，一律短发，每天早上5点起床跑操，半小时后做俯卧撑，然后就是锻炼提重物。曾国华也承认哥哥对这些流浪汉有自己的一套训练方法，且都是亲自培训。

　　“培训时谁不听话就打！用棍子打！”多位村民证实，曾令全的训练方法有点吓人。可让他们不解的是，这种“殴打”的训练办法却很有效，流浪汉们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时间久了，村民也就习惯了，毕竟这些流浪汉大多属于智力发育不全的智障人士。

　　按照曾家的解释，这些智障人士其中一部分是从外面收留来的，还有一部分是智障者的家属送来的。

　　2001年，曾家收留的流浪汉、智障残疾人超过了10人。某一天，曾令全突发奇想，说要成立“渠县残疾人自强队”。

　　父亲曾永明感到不解，曾令全便解释说，他要让这些智障和残疾人人人都能自食其力。曾永明觉得儿子的说法不靠谱，毕竟“正常人找工作都那么难的”。

　　但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曾令全便开始筹备他的“渠县残疾人自强队”。他自封队长，媳妇李素琼任会计，几个分队长分别由妹夫等亲友担任。曾永明被儿子封为“队医”，因为他曾指导曾令全如何帮助这些流浪汉进食、调养身体。

　　大约从2006年开始，细心的村民便发现，曾令全的养猪场不再养猪。有人问曾是否谋下了什么新项目，曾说他改做劳务输出了。

　　2007年，曾令全将家隔壁闲置的幸福小学校舍买了下来，并改名为“培教基地”，大门外挂了两块白底黑字的牌匾，分别为“四川省渠县残疾人自强队”和“四川省渠县乞丐收养所”。

　　参观过该基地的当地人侯成功回忆说，培教基地里设有医务室、厨房、宿舍和活动室。虽然只有三层，面积也不大，但“五脏俱全”。曾本人的办公室则也布置得很像一回事，电话、文件柜等办公室设施一应俱全，老板桌后的墙上挂满了锦旗和奖状。

　　每当有县上等部门的领导来参观或慰问，曾令全就让“学员们”穿上旧式军装走正步给领导“汇报表演”。

　　2008年，曾令全当选为渠县工商联执委。这期间，曾令全经常外出去成都、上海等地，回来后便告诉邻居们，是去外地开会了，至于什么会，没人知道。

　　县工商联曾高调评价“自强队”

　　曾令全的牌友林师傅回忆说，早些年，曾令全经常骑一辆二八自行车风里来雨里去。过了几年，曾的坐骑换成了一辆黑色摩托，双排气管，车身左右喷有“自强”和“救助”四个白色的字。而且，每到一处遇见不是很熟悉的人，就会介绍说如果身边有无人照看的残疾人，或者想工作的智障人，可以和他联系。

　　曾令全很喜欢别人称他“曾队长”。如果牌场上谁输给他钱，而又不想给，只要说一声“曾队长……”，曾令全就会手一扬，很高调地说，“今天的茶钱算我的。”幸福坝村村民贺师傅也说，凡是路上遇见主动打招呼喊“曾队长”的，必能得到曾令全的好烟。

　　在林师傅的印象里，曾令全今年5月后就很少去麻将馆了。其间，他听曾说买了一辆银白色的广州本田。曾令全也曾私下对他的另外一个牌友说，如今也打牌，但主要是陪领导打。至于具体是哪一级的领导，曾令全没有说明。

　　在渠县街道开出租车的黄姓司机向记者证实，今年4月份，他去给曾令全家拉东西，曾对他许诺：如果在街上遇见流浪汉或者乞丐，都给他送过来，见面付司机200元报酬。

　　“他还说让我给我周围的出租车司机都说一下！”黄姓司机说。这期间，曾有人询问曾令全培训后的流浪汉都去了哪里。曾回答说正在外地打工赚钱呢。

　　渠县工商联是这样评价“曾队长”和他的善举的：县工商联直属会员、渠县渠江镇残疾人自强队队长曾令全同志出生在一个农民家庭，在家养过猪、卖饲料，外出务工小有积蓄后，萌生爱心，1996年创办了渠县渠江镇残疾人自强队，专门收留在街上披头散发、衣不遮体、食不果腹、以天为帐、以地为床，在垃圾中找食物的智障乞丐，被人遗弃的精神病患者，好吃懒做、装疯卖傻、有小偷小摸行为，搞得左邻右舍不得安宁的“问题人”……十多年来，自强队先后收留社会流浪者、聋、哑、残疾人、弱智乞丐150人，帮助他们走出了一条残疾人自尊自强自立自爱的健康发展之路，深得社会各界好评……

　　12月16日，当记者赶到幸福坝村时，“曾队长”家已是人去楼空、满地狼藉。据其亲属介绍，当地联合调查组在带走曾令全夫妇的同时，把曾令全几乎所有和官方有关的文图资料全部带走，其中包括挂在曾令全办公室墙上的锦旗、奖状和宣传照片。

　　曾国华说，那些锦旗有智障人士的家属送的，也有渠县一些团体单位送的，内容都是感谢或表扬曾令全收养智障人的“善举”。但让曾国华不解的是，曾令全被警方拘捕后，渠县官方却对外宣称，曾令全收养、培训、输送智障人外出务工纯属个人行为，其所谓的“渠县残疾人自强队”也属于非法组织。

　　12月16日晚上，联合调查组突然来到幸福坝，将曾家大门前刻有“培教基地”字样的石碑砸毁。

　　县政协副主席曾去曾家慰问

　　“他这两年和县上走得很近，尤其是民政局和残联！”熟悉曾令全的林师傅说，他曾多次因为一些生意上的事情被曾令全拉去吃酒，酒席上就有渠县民政系统的官员干部。

　　曾家人给记者出示了一份曾令全2006年初写给当地政府的申请，内容为申请成立民间组织“渠县残疾人自强队”。在这份申请中，曾令全是这样介绍“渠县残疾人自强队”当时的情况的：目前，一组组长段成波有残疾人8名在深圳打工，二组组长罗政有残疾人17名在湖南打工，三组组长徐林有残疾人7名在广州打工，四组组长李心灵(实为李兴林)有残疾人5名在新疆打工，五组组长兰克云有20名残疾人正在我(指曾令全)家培教……

　　但12月15日，渠县县委宣传部在对外发布的新闻通稿中称，曾令全的“渠县残疾人自强队”属于非法组织，在当地民政部门没有注册和登记，曾的所有行为都属于个人行为。

　　对此说法，曾国华和曾永明并不认同，他们认为“渠县残疾人自强队”早在2000年就得到了当地政府的批准和认可，只不过一直没有注册登记。

　　曾家父子对本报记者说，他们手中原有一张“证明”的复印件。复印件上写着：兹证明“四川省渠县残疾人自强队”经渠县政府同意，人大许可，成立属实。证明下方盖有四川省渠县渠西乡政府(1999年并入渠江镇)、四川省渠县民政局，以及渠县城郊区派出所的印章。落款时间为2000年3月20日。可这份证明12月15日被四川两名记者采访后带走了。

　　记者随后查询获悉，成都当地一家报纸曾在12月16日刊登过一篇稿件，文中描述了上述“证明书”的内容。

　　曾家父子向本报提供的证据还有，渠县民政、统战、残联等部门领导先后多次来曾令全家慰问、看望的照片，“如果这个是非法机构，难道领导们都不知道？”

　　在这些照片中，有一张渠县政协副主席、统战部长张有荣在“渠县残疾人自强队”慰问的照片特别醒目，拍摄时间为2009年1月22日。

　　12月20日上午，张有荣在电话里对记者说，他当时是代表一个社会福利机构去曾令全家慰问的，当时只是感觉到曾令全做的事情是善事，是在为政府分忧，而且在当地影响很好。他说他当时并不知道这家机构是否合法。

　　对于“渠县残疾人自强队”目前出现的事情，张有荣认为主要是新疆工厂的管理出了问题。他始终认为曾令全的这种行为本质上没有大问题。

　　渠县民政局谢绝了记者的采访要求，渠县县委宣传部则称，要说的已经在通稿里说清楚了。

　　记者联系了渠县多个部门的干部，他们均表示，上面已经“打招呼”了，一切以县委宣传部发布的新闻通稿为统一答复。

　　■本报记者 李勇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