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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 亮
2月17日是奥巴马签署7870亿美元经济刺激计划、中越战争爆发30周年以及胡主席结束中东非洲5国之行归国的日子。这一天,随着中俄3亿吨石油供应合同和250亿美元贷款协议的签署,延宕了将近4个月的中俄“石油换贷款”项目终于尘埃落定。
去年10月28日,中俄总理在莫斯科签署了《石油领域合作谅解备忘录》。在金融危机肆虐的背景下,该文件中关于中方向俄罗斯石油公司和俄罗斯石油运输公司分别贷款150亿美元和100亿美元的条款格外引人注目。中俄分别是全球第二大石油进口国和最大的石油出口国,这笔买卖也是两国迄今在石油领域的最大手笔。但值得注意的是,两国政府首脑签署的是《备忘录》而不是正式协议,这一事实本身就蕴含着极大的玄机。
在随后的3轮具体谈判中,俄方拒绝采用中方提出的与伦敦银行同业拆借利率(LIBOR)相挂钩的浮动利率制,而坚持采用较低的固定利率制。加上在诸如国家担保等细节问题上的分岐,双方从去年11月12日到12月11日的3轮谈判开展得异常艰苦。今年1月,俄石油运输公司总裁托卡列夫突然宣布双方谈判进入政治协商阶段,标志着谈判柳暗花明。最终,在《备忘录》失效前夕,俄石油领域的“灰衣主教”、政府副总理谢钦成功访华,并在中俄第三次“副总理级能源对话”框架内签署了“石油换贷款”的最终协议。
《备忘录》的压力
去年10月两国总理石油备忘录签订现场,俄《生意人报》记者雷什科夫敏锐地注意到俄罗斯石油公司总裁波格丹奇科夫的座位是空着的,且直至签订仪式结束波氏也没有出现。俄罗斯石油公司是目前主导“对华石油铁路供应”的主要公司,也是此轮大单签署后的主要经营方和贷款受益者,所以,波格丹奇科夫的地位对于两国石油合作来说自然十分重要。在随后对谢钦的采访中,雷什科夫对波氏的缺席进行了询问,谢钦答道:“显然,双方对协议仍有异议,他们仍在商谈。”在他看来,异议的焦点是石油购买价格问题。
谢钦表示,两国谈判组将在备忘录签署后继续具体细节的谈判工作,而俄方谈判组应在11月25日之前上呈所有文件和合同的草案。谢钦所称的日期,正是第二轮谈判刚刚开始后的第三天。在此前的首轮谈判中,双方在利率问题上相持不下,谢钦期待的协议文本草案未能按期送到他的办公桌上。到了今年2月2日,俄能源部长什马特科又强调双方应在《备忘录》3月份失效之前达成协议。显然,《备忘录》的签署给双方带来了一种箭在弦上的压力。双方分歧固然很多,但已被媒体拔高为“中俄双方继解决黑瞎子岛问题后又一里程碑式的事件”的中俄长期石油协议,让双方都面临着或者双赢或者双输的极端局面。
正如谢钦在接受塔斯社采访时所说,他十分希望2月16日抵达北京的由能源部长什马特科率领的谈判代表团能带来好消息。什马特科代表团成员中还包括俄罗斯石油公司和俄石油运输公司的两位总裁。前后的这种时间安排,给人这样的印象:在什马特科同中方进行了长达6个小时的谈判并敲定一切必要细节问题后,谢钦连夜飞抵北京,并于17日上午同中国副总理王岐山会谈,之后签署协议。这种紧凑的时间安排颇能说明问题。
皆大欢喜的结局
中俄两国媒体对协议最终内容的报道有部分出入,但总体来看,双方在焦点的贷款利率问题上各做了一定的让步。按照俄新社给出的信息,双方在《备忘录》中商定:250亿美元的贷款将采取固定利率的方式,利率区间为6%~9%。所以,当首轮谈判中中方提出采取与伦敦银行同业拆借利率(LIBOR)相挂钩的浮动利率制时,俄方表示了不满。
经过4个月的艰苦谈判,双方在利率问题上的分歧最终消除,只是从各方汇总的消息来看,最终的利率区间仍有待确认。新华社报道称,中方同意采用固定利率,最终利率为6%左右;而俄《生意人报》称最终利率为5%左右。不管为何,都已经基本上同中方在第二轮谈判中所持的立场一致——当时中方同意采取固定利率制,利率区间为5.5%~6%,而俄方当时曾要求享受更低利率的优惠。看来,中方在最终协议上坚守了自己的底线。
谈判中,俄石油运输公司方面曾要求将协议期限定为10年而不是一开始商定的20年。按照新华社的报道,最终协议期限仍为20年。同时,中方所关心的国家担保问题也最终以一家俄罗斯国有银行提供的担保得到解决。中方相应的让步是,同意石油价格以俄石油运到纳霍德卡港口的价格为基准,随行就市。这极大照顾到了俄罗斯方面的利益。
双方妥协后的协议可谓皆大欢喜。获得贷款的俄两家公司将能够偿还眼下和未来将到期的巨额债务。其中,俄罗斯石油公司2009年将需要偿还80亿美元的债务,其中60亿美元将出自中国贷款,而150亿美元贷款中剩下的90亿将用于投资;俄石油运输公司将把大部分中国贷款用于西伯利亚石油管线中国支线的建设。况且,250亿美元贷款的利率还大大优惠于俄能源企业在国内的贷款利率,比如此前一周俄天然气工业银行提供给卢克石油公司的10亿欧元贷款,年利率就高达8%。而中国方面也终于在长达15年的努力后,同俄罗斯达成了长期石油供应合同,这将大大改变中国长期依赖中东和非洲石油的局面。
中国借沙特“敲打”俄罗斯?
在不久前的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年会上,中国总理温家宝未能等来俄罗斯总理普京。尽管俄第一副总理舒瓦洛夫解释说,普京专机因大雾未能按时起飞,才错过了与温家宝的会面,而且两国总理不久后即通过电话进行了会谈,但俄罗斯国内仍传出了中俄因石油协议问题发生不愉快的声音。政治分析家奥尔加·梅尔德捷娃认为,中俄关系正因为石油协议问题经历波动。而且,这种表达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俄罗斯大众对中俄合作的复杂心态。
俄《独立报》在谈判胶着之际,发表题为《中国是我们的朋友,但我们的石油更珍贵》的文章,称多年的实践证明,中国人是谈判好手,俄罗斯在与中东国家竞争中国大市场时未必能取得优势,俄石油公司在进军中国市场时需要克服文化的差异,更要克服这里与欧洲市场的差异,“在这种情况下,俄罗斯必须在中国与日本之间作某种灵活的利益取舍”。这篇文章让人想起了去年底俄总统梅德韦杰夫在APEC会议之前的表态,他当时称欢迎其他国家进军俄罗斯能源产业,却被广泛解读为对中国独享俄西伯利亚石油局面的担忧。
正是在这种复杂心态的影响下,俄罗斯媒体对2月10日中国国家主席对沙特阿拉伯王国的访问进行了某种“权谋论”的解读。在国际文传电讯社和《生意人报》看来,中国正在借助沙特来“敲打”俄罗斯。在某种程度上,这种思维的逻辑同俄罗斯借助日本与中国周旋的逻辑是同一个道理,于是在俄罗斯民众看来,这种“权谋论”更是合情合理。
15年的曲折博弈
从1994年开始,中国就已尝试从俄罗斯西伯利亚进口石油。2001年9月7日,时任中国总理的朱镕基与时任俄总理的卡西亚诺夫结束两年多的谈判,签署了东部管线协议,但仅仅4天后,9·11事件发生。地缘政治态势的改变影响到了中俄石油合作的前景。由于普京总统之后开始奉行俄美合作的政策,两国总理签署的协议能否被执行便成为疑问。
2004年2月,叶利钦“家族”势力“最后的遗老”卡西亚诺夫被普京罢免,他也借此彻底摆脱了“家族”的影响。而之前尤科斯公司的倒掉,不仅让普京摆脱了寡头的牵绊,也让尤科斯前总裁霍多尔科夫斯基着力推动的进军中国石油市场的计划失去了动力。卡西亚诺夫签署的那份协议变成了废纸一张。笔者留学俄罗斯时,曾当面质问授课的国际关系学教授俄罗斯人为何出尔反尔。教授笑了笑说:“那是卡西亚诺夫签的合同,你找他去。”
有趣的是,尤科斯破产后,继承其主要遗产的正是眼下中国贷款的头号受益者——俄罗斯石油公司。而其当时的主要负责人便是现在主导中俄石油谈判的副总理谢钦,并且谢钦现在也是俄罗斯石油公司在俄高层的“保护者”。在俄罗斯的网络上至今流传着一段音频,据信是谢钦当年与现在的俄罗斯石油公司总裁波格丹奇科夫密谋整垮尤科斯的对话。
这一系列复杂的人事关系显示出一点,曾经热切希望与中国进行能源合作的霍多尔科夫斯基和卡西亚诺夫,以及他们所代表的势力,已经彻底被普京和谢钦等保守势力取代,而与中国的合作也自然被保守势力所主导。在上文提到的那次《生意人报》对谢钦的采访中,记者雷什科夫曾询问俄罗斯是否担心未来会成为中国的能源附庸,谢钦严厉地否认了这种说法,并且称在与欧洲进行的能源合作遭遇波折的时候,东方市场将是必要的选择。
担忧中国蚕食远东
谢钦的说法并不表示他愿意全心全意与中国合作,但雷什科夫的说法却道出了许多俄罗斯保守人士对中国的担忧。一直以来,在俄罗斯高层以及舆论界,对中国的担忧不绝于耳,最常见到的看法就是中国紧邻西伯利亚和远东,未来中国必将谋取这两块“宝地”。
历史上的俄国人,要么生活在森林里要么暴露在大平原上,在森林里害怕豺狼虎豹,到了平原上由于没有天然的地理屏障而害怕异族的侵扰。正是骨子里的这种不安全感,驱使历代沙皇近乎贪婪地忙于扩张,以便寻求天然地理屏障的保护和建立广阔的缓冲地带。
而在地盘够大了之后,俄罗斯人又开始担心领土的丧失。东欧剧变让莫斯科失去了经营了几十年的西部缓冲地带,苏联解体更是让整个国家分崩离析。正如亨利·基辛格在《大外交》中总结的,大国衰落之后总是要陷于对过去辉煌的怀念中,如果在衰落过程中失去了领土,那么这块失去的领土就将成为其心头永远的痛。在俄罗斯历次外交政策阐释中,独联体地区都被看作是俄罗斯不可侵犯的势力范围,正是上述心理的流露。而对于发展落后且地广人稀的西伯利亚和远东地区来说,俄罗斯人更有理由恐惧,因为他们旁边便矗立着一个不断崛起的巨人。可以说,对中国的恐惧同对欧洲“占领”格鲁吉亚和乌克兰是一样的。
这些历史和心理都构成了俄罗斯人对中俄合作患得患失的基础。这也是这么多年中俄石油协议一波三折的主要原因,同时还是中俄能源领域合作几次较量的决定因素,比如中方参与“斯拉夫石油公司”私有化和洽购“斯基姆尔”公司及“尤甘斯克”公司的失败。
炸开石油保护主义堡垒之后
谢钦对东方市场的积极表态,恰好是对其“前任”霍多尔科夫斯基的一种继承,尽管可以肯定这位“普京的影子”同样对中国怀有某种不安。霍多尔科夫斯基正是基于能源出口多元化的考虑,才开始推动与中国的合作的。如果说过去能源出口多元化战略的实施并非十分紧迫,那么在俄罗斯与西方因为中亚能源出口和乌克兰天然气管道频频发生冲突的背景下,对东方市场的开发就显得十分必要。而这一战略所欠缺的一个“触发点”,也因为金融危机的深化而开始具备——急着找钱还债的俄罗斯能源企业十分需要中国庞大的资金支持。
值得注意的是,目前中俄之间正在运行的最大石油项目,是俄罗斯石油公司通过铁路向中国输送石油的合作。这项协议也是在俄罗斯石油公司没钱兼并破产的尤科斯公司时同中国达成的。2005年,在签署了这份4840万吨石油的合同之后,俄罗斯石油公司从中方获得了60亿美元贷款,用来购买尤科斯公司资产。这一协议的达成,如同在俄罗斯顽固的石油保护主义堡垒上炸开一道豁口,此后俄罗斯石油公司又同中石化公司签署了“萨哈林-3”合作项目协议以及后来购买秋明石油子公司的协议,直到目前的中俄石油大单。谢钦在与中国人的合作中尝到甜头之后,也学会了用自己的鹰眼向东方邻居微笑。只不过,这点甜头还不能让谢钦对中国能源企业完全敞开胸怀,对中国的忧虑将不时体现在双方今后的合作中。
总体来看,磕磕绊绊必将是中俄今后能源合作的主要特点。一向傲慢的俄罗斯人在自己最困难的情况下,利用石油得到了中国的贷款,恐怕对大多数人来说这都带有些苦涩味道。而石油价格在金融危机过后终将再次高企,届时腰板再次硬起来的俄罗斯最起码会寻求心理上的补偿。2008年的俄格冲突已经显示了中俄两国在看待国际体系问题上的观点差异,这种差异也将在两国未来的合作中得到体现。中俄关系因为西方的压力而向好的方向发展,但是在美国外交转向的背景下,中俄关系将会出现哪些变化,值得战略学家们持续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