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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德水/口述 |刘芳/整理
于德水,现任河南省摄影家协会主席。1985年起,他把目光锁定中原土地。黄泛区的人地关系与河南性格,构成了于德水的影像现实,也构成了于德水的生命现实。身为“河南群体”的领军人物之一,在他周围,聚集着数以千计的中原摄影者。
我的家乡在河南豫东地区。那里的农民生活方式很粗糙,不讲究,物质条件简陋到一种原始状态。一间屋子中间摆张桌子算是客厅,靠东边放张床就是卧室。人们没有叠被子的习惯,都是掀开被子就睡,床上面牵一根铁丝,一年四季要穿的衣服都挂在上面。而靠西边就是喂养牲畜的地方,牛羊都在那里。
我一直在思索原因是什么,因为贫穷吗?我到过更穷的地方,比如宁夏的西海固,那里人虽然物质生活水平也很低,但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是当作自己的家来细心打理的。而豫东,即便改革开放之后经济条件好转,人们盖起瓦房、楼房,生活习惯还是一样。
后来我找到了答案,这种生活习惯是当地的自然地理条件造成的。河南虽然是中原文明的发祥地,但自宋朝以后就没有兴盛过,因为旱灾、洪水、瘟疫、战争等各种自然与人文灾害轮番在这里上演,人们已习惯于随时收拾东西挑上担子去逃荒,所以从没有“这是我的家园”的概念。
河南就是这样一个积淀深厚、而表面看去痕迹全无的地区。相比之下,你在山西、陕西等大中原地区的边缘能找到更多历史文化痕迹,但河南没有,所有东西都在地下,都藏在最深的地方。
举个近代的例子。1938年抗日战争时,蒋介石下令扒开花园口的黄河大坝,以泛滥的黄河来阻挡敌人前进。黄水所到之处,房倒屋塌,饥民遍野。当时直接淹死和饿死的群众多达89万人。豫、皖、苏三省共有390万人背井离乡,一路乞讨,远的一直逃到陕西甘肃等省。等到灾民们再回来重建家园的时候,原来的村子都已不见了,被厚厚的黄土层埋在地下,人们便在原址上面建起新村。
一次余秋雨来河南,我曾与他探讨过这个问题。那时问他写过这么多地方,为什么不仔细写写河南。他很认真地想了想,回答我说,河南这个地方文化积淀太深厚,不可以乱说乱动,随便一抬脚一伸手可能就会碰到秦砖汉瓦。
然而几千年积累下来的文化,在改革开放之后的二三十年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甚至可以说是人类历史上极其罕见的—— 这么大规模的人群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如此剧烈的变革。
比如豫北,变化简直让我瞠目结舌。那里的黄河滩区向来是最穷的地区之一,土地多为盐碱地,风沙又大,贫瘠得很。过去这里的人们基本以出去要饭为生,整村整村地出动。但今年过年时我再去,远远就看到全是新楼房,走进村里,发现几乎每家每户门前都停着小汽车,有的还不止一辆。而且车牌全都不是本地车牌,天南海北哪里的都有。
后来我了解到,由于没有退路,此地人都出去跑生意,以起重和一种独特的防腐技术为主,家家如此,这里也成了乡镇中小企业最密集的地方。村民们富足之后,自发出钱重建起当地原本非常有名后来被洪水冲垮的九龙庙—— 据说田中访华的时候,关于河南就问了两件事,一是杜康酒,二就是九龙庙。春节期间他们自己掏腰包买的焰火,比郑州的规模还大,据说有将近百万花销。
我很惊讶最底层的人富了之后竟然有这样一种改变,而这仅仅是与物质生活相关的。在更深层次上,还有深蕴其中的生活习俗和思想观念的变化。
比如此前我去豫西南的鲁山山区,在村头看到他们的戏台在唱戏,但走过去一看,台下只有两个孩子和一个老太,演员比观众还多。可以想见十几二十年之后,当老一辈人去世,这些生活习俗和文化传统就不复存在了。
面对这些,我常常感到影像的无力—— 单张影像所能反映出的生活实在过于局限。如何才能把感受到的种种由内到外的变化表现出来呢?但我相信摄影还是最直接最有力的纪实手段之一,它的局限只能是我接受摄影的前提。这就是生活。爱与无奈,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