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瓮安事件再检讨
有专家预言:“瓮安‘6·28’事件是可以复制的。”要想阻止其复制,唯有对瓮安事件作更深入的检讨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舒泰峰 | 北京报道
刘子富,两年前本已经从新华社贵州分社社长的岗位退休,是2008年“6·28”瓮安事件的巨大冲击力,让他重返新闻现场。
他去过瓮安两次。第一次是在2008年7月初,与老伴两个人由贵阳自驾车前往。这一次他采访了3天,期间与瓮安新任县委书记详谈了将近4个小时。
回到贵阳后,刘子富觉得有许多话要“向组织说”,于是提起笔写了两页报告,送交贵州省委书记石宗源。“我在报告中说,执政党要区分两类性质的矛盾,不要把群众找政府、找公安提出诉求就当成闹事。我还比较明确地提出一个观点:新时期新阶段,还是体制机制出了问题,执政党关键还是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
“石宗源看到报告后做了很深的思考,”刘子富说,随后,省委书记在自己的驻地与他进行一次2小时40分钟的长谈,“谈他的思考和处理过程,还给我看了他的8条批示和其他材料。”
在这次谈话中,刘子富提出想返回瓮安,深入采访。石宗源立即表示支持,并安排人向瓮安县委打了招呼。于是刘子富重回瓮安,“这次采访前后14天,采访了87个人,涉及社会各界的方方面面。”
这次采访对刘子富的震撼是强大的。被免职的原县委书记王勤几乎不接受媒体采访,但与刘子富长谈了3个多小时,“他的话最能说明问题”。
在他看来,王勤并不是一个腐败官员,“他不打麻将,不进舞厅,有空就进办公室看文件、看书学习。他在瓮安工作10年,没有过一个节假日、星期天,也没有过一个‘黄金周’。”
王勤也不是一个庸官。“他1998年刚调到瓮安时,瓮安县财政经济状况极端困难。县委常委会讨论支出项目时,细到50元的支出款项;县里开两会,连用多少张纸都要事先批准。财政最困难时,党委、政府机关工作人员的工资拿香烟来抵。”
2000年以后的7年时间,王勤所带领的班子让瓮安县GDP翻了近一番,财政总收入增长了近3倍。
但是GDP并没有换来社会稳定。“王勤现象”引发刘子富的深思。他将这些思考写成了一本书,书名叫《新群体事件观---贵州瓮安“6·28”事件的启示》,近日由新华出版社出版。
有专家预言:“瓮安‘6·28’事件是可以复制的。”要想阻止其复制,唯有对瓮安事件作更深入的检讨。
富人投靠黑社会
瓮安县有“玉山帮”、“青龙帮”、“斧头帮”、“菜刀帮”等多个黑帮组织。
一位县人大代表说,黑恶势力比公安机关还强大,5分钟可以召集几百人,公安2小时都召不齐这么多人。公安机关处理不下来的事,他们几分钟就可以“摆平”。
“当前,贫富差距越拉越大。两者发生冲突时,如果政府不作为,富人就会花钱找社会上的‘凶人、恶人’来保护自己的财产。”瓮安县一位企业家说。
人民群众深受黑恶帮派势力危害,通过向政府、向公安等正当渠道申诉,无法保护自己的合法权益,甚至无法保护人身安全,只好“逼上梁山”,效仿黑恶帮派成立了“杀猪协会”、“运输协会”、“姨妈会”等民间地下组织,采取“以黑制黑”的方式来保护自己。瓮安社会治安陷入恶性循环。
这些民间地下组织最初是出于互帮互助的目的成立,但发展过程中逐步被黑恶势力利用,有的黑恶势力以团体成员身份加入民间组织,在维护团伙利益、扩充团伙势力的过程中,其组织、观念、行为手段等,逐渐向黑恶帮派性质发展。
玉山镇的“杀猪协会”就是典型例子。这个“协会”没有在民政部门登记,其成员采取威胁等手段,统一收购、宰杀、出售生猪,不准经营户以低于“协会”定价出售猪肉,不准政府建立生猪集中屠宰点,导致玉山镇杀猪费用高出正常价格6至10倍,每斤猪肉价格比县城还高1至2元,老百姓怨声载道。
《瞭望东方周刊》:根据你的调查,是什么原因导致了瓮安黑社会横行?
刘子富:第一,政府对社会管理的结构性缺陷,为黑恶势力留下了生存、发展的空间。比如玉山镇,众多矿主为获得相对稳定的开发和发展空间,在政府不作为的情况下,与巧取豪夺的“玉山帮”达成协议,宁愿吃哑巴亏,也不愿向政府投诉。而一些乡镇干部坐享财政收入之利,甚至为装满个人腰包,对黑恶势力睁只眼、闭只眼。在一些乡镇,矿产资源开发的秩序和规则,实际由黑帮所掌控,政府有名无实。
第二,基层政权建设、基层组织建设和干部管理出了偏差。一些帮派组织的“黑老大”、骨干成员,居然戴上了“红帽子”,有的黑恶势力居然在党政干部中有“代言人”,有的警察居然能使唤黑帮成员为其效力。玉山镇一些党政干部稀里糊涂地将黑帮头目扶持为党员、村干部,相关地方的党委、政府、公安对此则麻木不仁。
第三,打击不力。一些地方党委、政府和政法机关,长期高调打击,却如进站火车---“吼得凶,跑得慢”。有的甚至“睁只眼,闭只眼”。
学生为何冲在第一线
“6·28”事件中,直接参与打砸抢烧的共有300多人,其中学生、教师110多人,占参与打砸抢烧总人数的比重高达36.6%。在现场,甚至有一位八九岁的小姑娘打警察,把矿泉水撒在警察身上。
《瞭望东方周刊》:为什么学生会冲在第一线,是出于仇视吗?
刘子富:八九岁的小姑娘,你说她仇视警察,这不大说得过去。我采访的一些参与打砸的中学生,多是出于“义愤”,想“打抱不平”以及凑热闹的性质。但是这背后仍然暴露了很深的社会的和教育体制的问题。
瓮安县留守儿童、单亲家庭子女教育问题比较突出。全县47万人口,外出打工人员达11万之众,留守儿童达3万多人。留守少年数量大,家庭温暖的缺乏,家庭教育的缺失致使他们产生孤独感,自卑感,容易偏激、走极端,这已经成为瓮安乃至当今中国西部农村的普遍社会问题。
死者李树芬所在瓮安三中校长周遗贵告诉我,参与“6·28”事件的学生,多是家庭不大管的孩子,多是寄读生。全校3000多学生,其中有400多人来自单亲家庭,比重高达13.3%。
家庭温暖的缺失使不少青少年走向歧途。“读书苦,读书累,读书还要交学费,不如参加黑社会,有吃有喝有地位。”“6·28”事件发生前,这首民谣在瓮安县中小学中广为流传,当地黑社会对校园的渗透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