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遮蔽的西藏
撰文:阿来
谈论西藏是件容易的事情,不然的话,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人,那么多媒体在谈论西藏。知道的人在谈论,特别对一无所知的,一知半解的,道听途说的人,更加要谈论,而且,都谈得更加振振有词。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文化现象。一般说来,大部分人谈论一个地区,一种文化,一个族群,总是基于一种认知的需要,才会加入这种讨论。而关于西藏的话题大多数时候是出于想象。想象的动因似乎是因为需要确认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种生活的可能。这另外的生活就是与当下以物质消费为主导的大多数人相反的一种生活。希望有一种生活是当下这种生活的反面。如果当下生活是物质的,那么,希望那个生活是精神的;如果当下生活是复杂的,就希望那种生活是单纯的;如果当下生活过于务实与功利,那就要希望另一种生活是浪漫的……总而言之,那种生活是现在大多数人所过的生活的反面。
更有一种关于西藏的言说,出于一种意识形态的有意的视而不见。对历史的真实的面貌视而不见,对于现实生活的真实图景视而不见。
我个人常常遭遇这样的情形。比如我的小说英文版在美国就遇到过愤怒的读者。他不是普通读者,是著名学府里的人类学家。他呆在纽约的书房里生气,认为我的书写歪曲了旧西藏的历史。这里需要补充一点的是,他并不是一个研究西藏族群的人类学家。还有一次,我的小说的德文出版社安排我在德国和瑞士一些讲德语的城市作一系列有关小说的演讲与朗诵,在其中一个城市,遇到一些藏族同胞,在一次会后请我聚餐聊天,他们特意做了些西藏风味的食品,大家都愉快友好,其中一个非常温婉的妇女,她首先对我取得的“成就”表示高兴,但也温婉地感到“遗憾”。她说,你的小说里写了那么些残酷的刑法,信佛的西藏怎么会有这么残暴的事情呢?而且,还有血淋淋的杀人……那个蓝眼睛的人类学家生气时我还能理解,可能他研究过的族群与文化都在某些地方使他失望,而他希望西藏的文化不会使他重复这种失望,而我的书写破碎了他的希望。但是那位生活在异国的同胞却让我吃惊,但我的写作只是为了呈现,而不是为了与谁争执,所以,我也非常礼貌地回答:“可能你和你的前辈曾经生活的那个西藏和我所生活的西藏不是同一个地方。”
所以,我要说的是,如果我们要认真负责地谈论西藏这个话题,可能是相当困难的。首先因为这个话题上已经产生了重重的遮蔽。无意的遮蔽,是希望西藏的生活能够代表或预示未来生活的另一种选项,另一种生活态度与生活方式。而有意的遮蔽呢?显然对施加遮蔽者有着巨大的现实利益。这几天呆在广州,领受《南方都市报》主办的一个文学奖项,并参加一些相关文化活动,我一直在不同的场合向人们传达我以上的观点。
在不同的场合中,对不同的听众,我说过这样的话:
“在很多的时候,西藏就是一个形容词化了的存在。对于没有去过西藏的人来说,西藏是一种神秘,对于去过西藏的人来说,为什么西藏还是一种神秘的似是而非的存在呢?你去过了一些神山圣湖,去过了一些有名无名的寺院,旅程结束,回到自己栖身的城市,翻检影集,除了回忆起一些艰险,一些自然给予的难以言明的内心震荡,你会发现,你根本没有走进西藏。因为走进西藏,首先要走进的是西藏的人群。走进西藏的日常生活。但是,当你带着一种颇有优越感的好奇的目光四处打量时,是绝对无法走进西藏的。强势的文化以自己的方式想要突破弱势文化的时候,它便对你实行驼鸟政策,用一种蚌壳闭合的方式对你说:不。”
我还说过这样的话:
“有关藏族历史、文化与当下生活,外部世界的期待大多数时候都基于一种想象。把西藏想象成遍布宗教上师的国度,想象成传奇故事的摇篮,想象成我们所有生活的反面。而在这个民族内部也有很多人,愿意作种种展示(包括书写)来满足这种想象,让人产生种种误读。把青藏高原上这个文明长时间停滞不前,大多数人陷于蒙昧的局面,描绘成集体沉迷于一种高妙精神生活的结果。特别是去年拉萨“3-14”事件发生后,在国际上,这种“美丽”的误读更加甚嚣尘上。尤其使人感到忧虑的是,那样的不幸事件发生后,在国内,在民间,一些新的误解正在悄然出现——虽然并不普遍,但确实正在出现。这些误解会在民间,在不同民族的人民中间,布下互不信任的种子。我的写作不是为了渲染这片高原如何神秘,渲染这个高原上民族生活得如何超然世外,而是为了去除魅惑,告诉这个世界,这个族群的人们也是人类大家庭中的一员。他们最最需要的,就是作为人,而不是神的臣仆去生活。他们因为蒙昧,因为弄不清楚尘世生活如此艰难的缘故,而把自己的命运无条件托付给神祗及其人间的代言人已经上千年了。”
总而言之,我的意思就是,对西藏的认识的确需要去除很深重的遮蔽。这种遮蔽是双重的,一重出自于出于想象,把西藏想象为另一种存在。如此一来,西藏永远就是另一个世界,生活在那另一世界的西藏人是另一种人类。今天这个世界一个重要的主题,是不同民族与不同文化之间的相互理解与交流,但这种看法可能把这个族群永远拒斥于这种氛围之外,让他们也有理由自外于这个世界,永远作为一种符号性的存在。符号有一个好处,固定不变,容易辩识,但一群人的生存一旦被符号化,他们作为普通人的生活,连同世俗的愿望,情感也被抽空了。在好多地方,他们成了一心向佛的人,始终在快乐吟唱舞蹈的人,所有这些固然是他们生活的一个方面,但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生活还有另外的一个方面,但这个方面却在文化等等看起来正当无比的名义下被遮蔽了。作为一个藏族人,我当然为自己的族群生活中还保持着更多一些的诗意与淳朴而深感自豪,但同时也为大多数普通人(包括我大部分的亲人)的生存还很艰难,诗意与古风犹存是生活的一个方面;为地里的庄稼焦虑,为牧场上的牛羊焦虑,为孩子上学焦虑,为老人生病焦虑,所有这些林林总总是生活的另一个更为真切的方面。而后一个方面,也就是这个族群的现实生存的状况却常常被遮蔽。我要说的,西藏首先是一个族群的现实生活,然后才是作一种价值观与符号学的文化。而不是首先是文化,其次,还是文化。所有人都在文化的氛围中生存,但不是所有人的生存都只是为了呈现一种文化。
而更严重的还是出于意识形态的那种遮蔽。前述那个我的生活在瑞士的女同胞对我的诘问,就是这种遮蔽的表现,也是这种遮蔽的结果。这种遮蔽是真的要对历史与现实视而不见。
因此之故,认识西藏与关怀西藏,都需要一个去魅的过程,需要每个人都不是从已有的观念与出发,而是不要先入为主,从一个一个的局部,一个一个的个体去感受,去体察。对此,我的想法一以贯之,所以,我还可以再次引用从前说过的话:“上个世纪以来,地理与思想的禁锢之门被渐渐打开。这里的大多数人才得以知道,在他们生活的狭小世界之外还有一个更为广大,更为多姿多彩,因而也就更复杂,初看起来更让人无所适从的世界。所以,他们跨入全新生活的过程,必定有更多的犹疑不决,更多的艰难。尘世间的幸福是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的目标,全世界的人都有相同的体会:不是每一个追求福祉的人都能达到目的,更不要说,对很多人来说,这种福祉也如宗教般的理想一样难以实现。于是,很多追求幸福的人也只是饱尝了过程的艰难,而始终与渴求的目标相距遥远。所以,一个刚刚由蒙昧走向开化的族群中那些普通人的命运理应得到更多的理解与同情。”
言说西藏与认知西藏的过程中,如果去除了这有意无意地双重遮蔽,不止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走进西藏,更为重要的是,这样的方式能够帮助西藏更好地融入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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