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某种意义上说,映秀镇目前并不存在——如果你也承认,单靠废墟和铁板房并不能搭起一座城镇。这里仍旧有很多人,在镇子四周,身穿橙色制服的外来工人溜达着,脸上沾满灰土。在小镇西部的神箭大道上,妇女和儿童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裳,坐在货车后面招揽生意。此外,就是那各式各样的旅行者,他们撑着伞,戴上墨镜,背着硕大的旅行包,跟在手持红旗的女导游身后,在镇里穿行,并不时停下来拍照。
事实是,这里是一个暂时的栖身之地,是一座由短暂的繁华堆积而成的板房小镇。只是你不能说这就是映秀,它顶多只能算作过去映秀的一个倒影,或者,从旧映秀拾起的一副骨架:店铺里没什么生意,麻将桌被搁置起来,或者支在不容易看见的地方。街道上那些脚步匆忙的人们,多半并不相识,甚至,这里根本没有一条像样的街道。听不见鸟叫,连撒欢的猫和狗都难得一见。这并不是一座过往川西小镇应有的模样。
如今,在映秀,一切给人的感觉都是暂时的。人们住着蓝顶和白墙搭起的临时住所,与临时的邻居拌嘴,孩子们在临时的校舍里七嘴八舌,公务人员在临时的办公室里清点着商铺数量,审核着结婚材料。有时候,这里连婚姻都像是暂时的,十几对破碎的家庭不知不觉就拼在一起,没有仪式,有的甚至不需要法律手续。当一男一女,并肩出现在人们面前时,就无声宣告了一段新生活的开始。
在一家板房商店的门口,坐着一个眉头皱起的女人。她50来岁,穿着印花的绸布上衣,脚上拱着拖鞋,暗暗发愁。她说,没有房子,她不能踏实下来重新规划生活。不到一年的时间,她搬过3次家,就在前几天,镇干部来告诉她,现在的住所马上要被拆除,她又要搬家了。
“过一天,算一天。”这样的不安定感不仅属于她,也潜藏在许多人心里。尽管商店里已经摆满所有需要和不需要的货物,尽管笑容早就爬回人们的脸上,但要说找回安稳的生活,只怕还为时过早。
安稳的生活曾经有过,但与映秀镇一起,被从平地上抹去了。地震在一瞬间完成了第一步,它把有热闹集市和曲折小巷的映秀镇,摇成大块的断壁和挂满裂纹的危房。从那之后,人工的拆除就一直没有停止过。炸药和推土机一起用力,残缺的城镇轰然破碎、倒塌,然后被填埋。一个月以前,人们还能指着废墟,辨认出从前的市场和自家房子,而现在,那里什么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一片平地。
在推平的废墟之上,一个新城镇正在被规划。映秀太小,它被两条大河和几座山峰团团围在中间,除了废墟底下那一片平地,根本找不到落脚之处。因此,人们怀着复杂的情绪,接受了这个有点残酷的现实。他们刻意不去想新房子的下面将会埋着什么,那可能是许多曾经温暖的家庭、热闹的店铺,也可能是永远甩不掉的记忆。
2 对于过去,人们情绪的确复杂,这从他们对待废墟的态度便可看出。“漩口中学”遗址被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它就伫立在映秀最大的板房区北侧,隔着一条马路,每天来来往往的人,都免不了看上几眼。不过,地震后完好立在楼上的“漩口中学”4个红色铁制大字,被人摘了下来,扔在废墟一侧,生了铁锈。
另一座建筑的命运更加曲折。在人们迫不及待将废墟推平的过程中,它原本已经被爆破,向北倾倒,但忽然传来消息,说镇上要保留几片废墟作为将来的旅游景点,于是,它连忙又被保护起来,还进行了加固。
在许多年以后,人们也许只能通过这些废墟,追忆从前的映秀镇是什么样子。但现在还不需要,因为那一切还原封不动地保留在人们的记忆里。一个脏兮兮的瘦小男人,抓起一幅平面图用手比画着,路从这里进来,这是交警大队,这是农业银行。然后,他用寥寥数语复活了整个小镇。
如果你在镇上走,停下来和每一位幸存者闲聊,就可以凭借他们平淡讲出的细节,拼凑出小镇映秀曾经的模样。那是一个让人满意的地方,热闹、富足,每个人都能在脑瓜里搜集出最好的片段。刚刚初中毕业的小静喜欢逛街,对她来说,那个小镇很大,她能钻进一条条弯曲的巷子,找出藏在巷子深处的服装店、卡拉OK歌厅和网吧。读6年级的马红秀喜欢去山里玩,她把秋天的落叶捡回来,满满地夹在书里。而那个81岁的老妇人虽然只剩下一颗牙,却攒了一肚子故事。她能从几十年前开始回忆,并给外来的客人唠叨起最细碎的个人恩怨。
几乎所有人都愿意提起一个叫“市场”的地方。那是个集中了所有繁华记忆的十字街头。平房和楼房密密麻麻地挨着,服装店挨着五金店,不远处又有铁匠铺,最有名的烧烤店和最大的录像厅相距只有几分钟路程。最干净的是牙医的小铺子,而理发店里的小姑娘打扮得最好看。
现如今,黄土和瓦砾替代了牛羊和少女。唯一立在空荡荡的地面以上的,是两棵黝黑的老香椿树。60岁的罗术清就站在那里,喃喃回忆起过去。老香椿树原先就在他的院子里,他舍不下自己那十几间小青瓦屋顶和白瓷砖墙壁的房子,舍不下院子里那棵十几年的李子树。再过一个月,李子一熟,整个大院儿里四五户人家的小孩子都该来偷李子吃。但是,房子倒了,有的老邻居死在倒塌的屋子底下,李子树也被砸断,只剩下枯黄的树桩子埋在土里。
地震夺走的这一切,牢牢刻在他心里。老罗用自己沾满泥巴的黄胶鞋尖四处画着,哪里是自己的院墙,哪里是排水沟,都清清楚楚,甚至连几年前刚盖起的厢房地基线在哪里,他都能从一片泥土之上指出来。他在这里住了30年,生了两个儿子,养着8头猪,如今,只剩下那两棵大儿子生下不久就种下的香椿树,以及没有被埋住的黑运动鞋、木桌子腿和竹笊篱,证实着他的记忆。
但这些支离破碎的情节,并不能再现这个曾经拥有1.8万人的小镇全貌。就好像满满当当充塞在板房里的那些旧家具和旧电器,也并不能把人们带回过去的生活。这都是从废墟底下挖出的家产:被砸碎了边儿的白瓷花盆里种上了花,但已经干死。鸟笼里没有鸟,摩托车灯被砸碎,冰箱和电视机上也带着裂痕。这是从倒塌的房子里抢救出来的仅剩的财产。
3 在映秀,如果你愿意,你能听到许许多多关于房子的故事。
渔子溪村一对老夫妇,拉扯着一大家人,花光了全家19万元的积蓄,盖起了两层楼房。地震前的那个春节,他们带着全家人,高高兴兴地住进了新房,准备安度余剩的岁月。枫香树村的一对夫妇,把几年来赚的每一分钱都花在修房子上,赚一笔,就修一点,最后修起来的房子,有950平方米。这样的故事说都说不完,每个人说起自己的房子来,都带着骄傲和满意的神情,不论是裸露的水泥墙,还是种满阳台的花,都会被形容很久。
如今,房子没了,也就意味着一切都没了。一种被称作“根”的东西,也随之而去。住在板房里,他们最关心的仍是房子。前几天,有的干部召集人们开会,告诉他们,将来的房子要花钱买,而且价格不菲。
开会回来,许多人叹着气,眼睛里又蒙上了一层雾。几乎所有人都觉得,没有房子,“做什么都没有底气了”。
但没有底气的日子,仍然有板有眼地进行着。有一家开在板房里的旅馆兼饭店,桌椅是从倒塌的学校里搬出来的,漆着黄色油漆的椅背上带着编号。而老板并不避讳,他有最充分的理由:“我们要生活呵。”
在其他地方,一张桌子和一口锅是不能被称作饭店的。当然,其他地方,旅馆也不该是这个样子:分到一间板房的老妇人带着孙子挤在其中半间,另外半间用衣柜隔开,放一张床,铺上政府免费发放的被褥,就可以招揽客人。要价很公道,20元一晚,“电视可以归你看”。
人们在寻找着一切可以赚钱的办法。而旅馆和饭店是最简单的办法。镇上第一家旅店去年10月4日开张。到如今,人们甚至可以在其中享受到无线上网。饭店的菜架子上有最常见的时令蔬菜和鱼肉。当然,价格并不便宜,因为交通不那么便利,别处卖两元钱一斤的西红柿,这里要卖到5元钱。
该镇工商所一位不愿意具名的工作人员进行了粗略统计,这些私人饭店的数字是惊人的。“也许有200多家”,这名工作人员一边说,一边客气地递过一根硬盖中华烟。这些开在板房里的饭店和旅店,不用注册,不用交税,甚至不需要缴纳电费和水费。
被地震夺去的一些东西正在慢慢回到这里。邓三妹重新开起经营了十几年的烧烤摊,尽管规模小了很多。这个烧烤摊,见证过映秀最热闹的夜晚。镇上的铁匠又开始在路边出售自己打制的锄头了,但生意并不好,塌方和滑坡毁掉了大部分农田,人们将有很长一段时间用不上锄头。
商店里的物品堆得满满当当,很少有店铺只卖一类货物,往往是黑布鞋旁边摆着牙膏和牙刷,或者看到雨伞和化妆品一起出售。卖建材的店铺很多,但是重建尚未开始,光顾的人寥寥。有人在路边摆着塑料玩具车,仔细一看,全都是黄色和红色的微型推土机、微型吊车,和微型混凝土搅拌机,正和镇旁路上来回开过的那些车子一模一样。
镇里没有书店,有位细心的老板摆出了《知音》和《青年文摘》,销售的数量远不及她的纸钱和香烛好。
“只要给市场一点机会,商业就会繁荣起来。”一个外地人这样说,他是一名记者,关注着整个镇子的复兴。去年7月份,电还没通,第一家外地人开的理发店就开始营业了,10月刚过,第一家网吧出现在镇上,24台电脑很少空位,染着头发的少年在里面聊天,或者玩一种叫卡丁车的游戏。
一个月前,镇上第一家录像厅也开始招揽客人了。老板是从前镇上唯一的牙医。地震前,他刚刚花30多万元置办了仪器,结果全部压在废墟下。台球桌、游戏室,板房里几乎可以找到你需要的所有娱乐。你也可以在小摊上找到所有时兴的电影和电视连续剧的盗版光盘。
如果不是遍地的板房和近处的废墟,外地人也许会觉得,这里跟川西每一个小镇没什么两样。你可以看到,街上不时走过穿着短裙丝袜、喷着浓浓香水的当地姑娘。下雨的夜晚,饭馆里灯火通明,许多人围着饭桌,用夹杂笑声的四川话大声谈论着。
板房前面,砖头垒砌的花池里种满了花。在映秀,花草被种在各种可能的容器里,有砸碎的花盆,有掉了瓷的铁盆,有红色塑料脸盆,甚至有的用塑料袋包起,塞在废旧轮胎里。
4 但这就是眼下的映秀:一个住在板房里的小镇,一个什么都是临时的小镇。
即使是以“胆子大”远近闻名的映秀生意人,也没法摆脱心里的惶恐。有一位女老板,她卖过菜,开过服装铺,并经营着镇里最大的录像厅,9年前,一场大火烧光了她的房子和所有财产,但她没有气馁,又一次盖起了两层楼房,并还清了所有欠款。而这一次,地震一来,她又瞬间一无所有了。
地震后,她也在板房里开起了旅店。但和以前不同,她把赚到的每一分钱都存到银行里。她深怕目前的一切都是短暂的,远不如存折上的数字实在。这个数字已经接近5000元。
映秀镇一家银行的账簿,忠实地记录着这种变化。从地震到现在,这里的存款余额从2975万元,增加到3757万元,增长了782万元。而与此相反的是,以前居高不下的贷款数额,现在却一直在回落。
银行外面的提款机屏幕上,落着厚厚的尘土。有人想提取7万元现金遭到了拒绝,因为库房里根本没有那么多现金。
在邮局,堆满了外地寄来的各种邮包。有手机这样的稀罕物品,也有外地人捐来的衣服,以及送给小学的教材。不过,这些邮件投放起来并不容易,邮递员往往找不到收件人。有的时候,这人明明今天还住在这里,明天再去找,却搬走了。
法庭的审判厅里,黑色椅子上落着一层薄灰。镇上专门为人们写状子的文化人,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皮鞋上沾着灰土。他不需借助笔记本就能背出,地震过后,他替15对夫妇写了离婚状子。有些夫妇,因为其中一方独吞了地震补偿款,结果吵闹起来,不可收拾。另一些,则是地震前就有矛盾,但一直将就着过,地震一来,孩子死了,房子也没了,“再也没什么牵挂了”。极少的人,“有那么一两对”,是因为地震逃生的时候,“没有牵一下手就跑”,而产生了不信任。
除此之外,关于财产的纠纷最多:父母死后,兄弟要争遗产;房子倒掉,原先付出的租金却要不回来,最后总要闹到法庭去。
地震过后,外来的人越来越多。人们从全国各地,甚至国外赶来,这让当地许多上了年纪的人也开始学起了普通话,尽管他们的乡音十分顽固。有一幕场景让人难忘,一位50多岁的妇女,正一板一眼地学着用普通话说“美好”。
记者也越来越多。在映秀镇的公墓,看墓老人已经不再像开始那样紧张。经过几名记者的点拨,他们两人已经掌握了被拍摄时的姿势要领,一看到镜头对准自己,便会拿起扫帚,不看镜头,把目光望向远方。
而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5月12日周年纪念日高峰,人们早开始忙活起来。埋葬着大部分死者的公墓前,参观者和祭奠者与日俱增,卖香烛的老人和防火的老人一下子都有了事情可做。照相馆里一张又一张地印着“震中映秀”的塑封照片,每张10元钱。骑着摩托车的青年专门载人到附近的地震喷发点参观。几乎每一个生意人都铆足了劲儿要大赚一笔。他们都明白,周年纪念的高潮来得快,去得也会很快。
当然,在映秀,最令人欣喜的消息是,地震时刚刚出生的婴儿,如今已经在步履蹒跚地追着游人拍照了。而在中滩堡村,失去了两个女儿的母亲邓清秀,正在肚子里孕育着新的生命。再过一个多月,孩子就要出生了,这是今天这座临时性的映秀小镇上永恒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