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多数家长不怕“加圈”,不怕掏钱,只怕孩子改变得不够快。一位来自潍坊的父亲说,上报是应该的,但多数人“太急了”,就好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几乎每天不停地上报。他们相信,上报是为孩子好,为孩子好,就该多做。
盟友之间“交往过密”也是禁忌之一。如果“交往过密”被允许了,那么盟友之间“出现小团体现象”该怎么办?一年多前从那里出来的林说,沉默是最好的武器,你不说话,就没有人知道你想什么。
在这里,你必须和一个叫“过去” 的东西划清界限,和外界交流、看电视、听收音机是不必奢望的。
在戒瘾网吧,唯一被允许登录的,是杨永信网戒中心的论坛。
程序
刘始终记得那个星期日。早晨起来,他吃了碗面条,准备去找朋友玩,父亲突然把门打开了,3个网戒中心的家长出现在门口。
没有任何预兆地,他被他们从五楼的家里架走了,父母站在楼梯边看着,走到四楼时,刘挣扎着要往下跳,被放倒了。接着他被塞到一个家长的车后座,两个家长一左一右挟持着他,车子很快开往网戒中心。
这是他的“二偏”,即第二次走偏,需要重回中心,并直接纳入“治疗程序”。按照杨永信方面的说法,治疗程序有70多个环节,“每个环节都有极强的针对性”。
以挑食而言,就有“针对性”的特餐程序。如果孩子对父母买来的饭菜不满,就将进入此程序:一日三餐只能吃白水煮白菜豆腐。86条规定:你不但不能不吃,而且必须“认真”地吃。此外,还有跑圈程序、站军姿程序、纠偏信念操程序等等。
对于刘来说,情形有一些特殊。由于他威胁父母要戳瞎自己的眼睛,被母亲上报,网戒中心决定蒙住他的眼睛,让他做一天“盲人”。这个点子是如此富有创意,以至于后来CCTV-12前来采访,摄影师还让他重新蒙上眼睛进行拍摄,于是有了后来人们看到的《金童玉女与蒙面大侠》。
“二偏”、“三偏”乃至“N偏”的治疗,是长效机制的一部分,也对出院的盟友产生着持续的震慑力。
林是临沂本地人,他离开网戒中心时离高考还有半年。他时常做噩梦,梦见被抓回四院,白天,他就拼命学习,想考上大学后离开家,“反正是不能在家呆了,太危险了。”
和谐
86条的第一条是“出口成脏”,平时上报最多的也是这一条。在这里,“靠”是被严令禁止的脏话,轻量级的词语,譬如“晕”和“汗”也未能幸免。而真正的问题在于,你不知道“低俗”的那条线划在哪里。
一个女孩子吃午饭时唱了蔡依林的《舞娘》而被上报。要如何严重的歌词,才可以导致她被拉进13号室?“为爱囚禁数千年的关节,正诉说遗忘的爱恋,听所有喜悲系在我的腰间,让那些画面再出现,再回到从前……”
寇爱打篮球,“那个星期天杨叔不知道发什么慈悲了,让我们喜欢打球的去那个跑圈的操场打下篮球。结果我打到兴奋处,叫了声YEAH,第二天被球友上报说我出口成脏。”
所有严苛的规定,和无数双眼睛的紧盯,最终的目的是为了促成一种改变。网戒中心经过3年的经营,内部和谐的气氛已经蔚为大观,所有新加入者,必须配得上这种和谐。
这种和谐是院方和家长梦寐以求的,每一个人都彬彬有礼,每一个表情都张弛有度,没有人会激情澎湃(这是“兴奋典型”),也没有人会低头不语(这是“消极典型”),每一次鼓掌都热烈而真诚,每一个发型都“符合大众眼光”,没有挑食,没有口头禅,没有摇头晃脑,没有……
寇则说,在这里呆过的人,不是成了傻子,就是成了人精。他觉得,大多数盟友和他一样,是后者。寇摸透几位医生的脾气只用了一个月,“有人喜欢你磕头,有人软硬不吃,杨叔喜欢你承认错误,越痛心疾首越好。”
如果被杨叔抓了现行,“首先,你要实话实说,大声地勇敢地承认自己的错误,并且马上申请点现钱,最好热泪盈眶,最好申请双倍的惩罚……”
不怕杨叔真答应么?
“是有风险,但杨叔是什么人啊,怎么也得仔细斟酌,然后用出其不意的方式解决这件事。他一般会叫盟友发言,让他们介绍你平时的表现,这时如果有人跟你有私怨,多半会举证你;如果你人际关系好,平时表现又不错,盟友就会发言说你进步很大,并且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
“如果多数盟友意见是你平时表现好,OK,你成功一大半了。这时候杨叔就会趁机点评你,点评你如果超过半小时,你必须马上扑到他脚下,抓着他的腿不放,放声大哭,并且高喊网戒中心的口号:重塑自我,打造完美……这个时候杨叔看你表现这么好,有可能会借机点评全体盟友,接着大家哭得稀里哗啦,你就趁乱混过去了。”
寇也承认,自己放声大哭的因素很复杂,除了想蒙混过关,也夹杂着屈辱和对父母的一些愧疚。无论如何,这是和谐的网戒中心永远也无法根除的痼疾——表面文章。
家长们常用小概率事件来安慰自己,“你说在哪里没有做‘表面文章’的人啊?再好的治疗,也总有治不好的病例是不是?”
不过,“表面文章”与网瘾中心的关系似乎并不如一般人所见那样水火不容,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表面文章”恰恰是维系这个体制的基础之一。
“自我晾晒”课上,盟友被要求坦白进来之前的恶行种种:和父母打架是小菜一碟了,拿刀砍伤父母(或者动过念头)也不新鲜,不到15岁的孩子,打群架能叫来2000多个人,同样年龄的,吸毒、做老鸨,家里现在还藏有多少克的K粉……在孩子们存放个人文件夹的地方,有一个文档干脆叫做“我离断头台有多远”。
刘说,刚开始他听了也很震惊,可是后来发现大家都愿意往坏里说,这道理也就琢磨出来了,“你说以前说得越坏,就证明现在转变越大,越有效果啊……”
“在那里我演得可好了,像个特别乖的孩子,我不那样我怎么出去啊?”1991年出生的宋也曾从那里顺利“毕业”。他第一次被电时,甚至直接晕了过去。过了两周,在他弄清楚“老实”的标准后,他终于不用被电了。
“老实的标准是什么?”
“一切听从杨叔,没人敢不听他的话。”
在网戒中心,彻底接受杨叔的理论、改造成功的孩子被称为“精品”。杨永信从不保证自己能治好每一个孩子,但仍然看重精品率,“我们现在的精品率超过90%。”
这真是一个盟友、家长、院方“三赢”的局面。
出走之后
老程带儿子离开网戒中心一年多了,咨询电话仍源源不断地打过来。
他的电话被公布在网上,其上是杨永信竞选“感动山东健康卫士”的宣传材料,以儿子的口吻写就:“杨叔啊……等我们有了一番成就之时,一定不会忘记您,因为是您给了我们今天,没有您,我们现在可能已经走向断头台了。所以,现在我要真诚的对您说一声:‘杨叔,谢谢您,您辛苦了,我的杨爸爸。’”
全国各地的无助的家长询问他“疗效”是不是真的这么好时,老程每次都回答他们: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你最好自己过去看看。
老程的儿子在那里治了5个月,花了3万多元,“刚开始我还有信心,后来发现他的改变不如其他人那么大,他们总是告诉我说时间不够,但住一年两年我也没有那个经济实力啊。”最后老程选择离开,走之前,在家委会的劝说下,他给杨永信送了一面锦旗。
“现在小孩又和以前一样了,每天上网,打游戏,”老程很是无奈,甚至在回答完咨询者的提问后,还要反问他们:你们知不知道哪里有比较好的治网瘾的地方?
(感谢白雪、郭建龙、祝伟等提供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