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调查》5月23日播出《关注40亿捐赠》，以下为节目实录：

　　内容梗概：

　　曹德旺，中国的玻璃大王，他掌管的福耀集团，生产了全中国三分之二的汽车玻璃。今年2月，他宣布要一次性捐赠自己持有的福耀股份的百分之七十成立慈善基金会，按目前的股价，这笔捐赠金额约40亿元。这一新闻引起了人们的高度关注。但是三个月时间过去了，到现在这40亿还没有捐出去，这让人们不禁发出疑问：这会不会是又一场“慈善秀”？捐款不就是把钱送出去，难道还这么难吗？新闻调查记者对此进行了调查。

　　【第一段落】

　　解说词： 5月初，我们前往福建，在福耀集团总部见到了曹德旺先生。

　　柴静：我们是您接的第几拨记者了？

　　曹德旺(福耀玻璃工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好几拨了。大几十拨。

　　解说词：行榜上的常客。今年2月份，40亿元的捐款豪言，让他忽然成为了媒体聚光灯的焦曹德旺，多次登上《福布斯》杂志中国富豪排行榜，也是国内各大慈善排点。在中国大陆，还没有哪一位富豪在慈善事业中有过这么大数额的捐赠，人们很关心这个数字最后到底能不能兑现。仅一家网站报道这一新闻后留言就有两千多条，有人为他叫好，但更多的是对他动机的质疑和猜测。大家议论纷纷，甚至激烈辩论。

　　柴静：看到一个人捐出这么多钱来的时候，会有一个本能的疑问，他是要在操作什么事情吗？

　　曹德旺：有什么好操作的，这是要实实在在的把钱拿出去。有人说你几十亿钱想获利，我说怎么赚，你给我讲讲，你怎么拿到你的户头，教我一下，请教一下。而且我更没有什么想当官，或者沽名钓誉的习惯，没有。当什么官，你准备什么官卖给我，63岁了，退休的人。你如果想做广告，想出名的话，两亿钱，怎么写都可以，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

　　柴静：但是也许电视机前有观众会说，那你也接受电视台的采访了？

　　曹德旺：我现在叫欲罢不能，我拒绝你们，你们会生气。积德要“无相布施”，就是不要宣传，你才会积一点阴德。咣咣地曝光，我那一点点福德都没有地方拿了。我后来想了，带动其他人来做这个事情，穷人拿更多的钱，再死一回也无所谓了。这次接受采访又是再死一回，你以为是好事啊。

　　柴静：你认为接受我们采访是舍身饲虎是吗？

　　曹德旺：对啊。

　　解说词：曹德旺发出捐款的宣言还不到一个月，福耀玻璃公布年报，宣布为了降低资产负债率不给股民分红。有人因此质疑曹德旺到底是慈善家还是“铁公鸡”。

　　柴静：去年你们股票是不是没有分红？

　　陈向明(福耀玻璃工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董事 财务总监)：是。本身整个集团利润才几千万，这个时候再谈分配，我认为本身不合适。外面我认为是一种误解，曹总占了53.93%，分的话对他来说利益最大对不对。

　　柴静：大家觉得说去年这样的年景下，连分红都没有分，那么现在还拿出来很大一笔钱捐出去。

　　陈向明：公司分红与不分红，是由公司董事会，公司股东大会做出的决定，曹总的股份要不要捐，这是他个人决定。这边是他的，这边是公司的，不能把它搅在一起。

　　柴静：很多人认为这是左口袋和右口袋的区别，都是自己的钱。

　　陈向明：这里面就是法人与非法人，和自然人，本身就是不一样的概念，我不能说做会计，家里的开支都拿过来，那行吗，不行。

　　柴静：他的措词很尖锐，会刺痛你吗，说你是铁公鸡还来做慈善。

　　曹德旺：他讲得很好，铁公鸡也是公鸡一头，还是铁的。说我是钻石公鸡我更高兴。

　　柴静：他们可能觉得，你不是慷慨吗，那就多分我一点好了。

　　曹德旺：我慷慨是给那些弱势群体，他们缺衣少吃的，我也慷慨捐给你，你要不要，报名参加那个队伍去。

　　解说词：来到福耀后，我们了解到，因为预料到金融危机会导致市场需求萎缩，福耀在去年主动关闭了四条生产线，并相应进行了裁员。所以有福耀集团的员工在网上留言说，曹德旺既然一直对员工很吝啬，那么，慷慨捐款的背后一定另有目的。

　　柴静：有一些意见的反映，公司也有关生产线、也裁员，为什么不用来把这笔钱去改善员工的待遇，而用来做慈善？

　　曹德旺：关线、裁员，这是调整重组结构必须采取的手段。我的员工还是一个很健康的员工，你不是救助对象，必须按照社会的劳动法规来执行。我的员工的工资政策，在同类地区，比社会其它企业的工资高5%到10%。

　　柴静：可能他觉得说，您这么一大笔钱，用来救企业的话，可能他不至于失业。

　　曹德旺：企业不需要救，我的企业很健康。

　　解说词：但是，市场经济中，任何一家企业都有可能遭遇风险。2005年，一位知名企业家也成立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慈善基金会，并表示将个人的全部股份捐赠给基金会。但是后来他的企业遇到危机的时候，原本承诺用于慈善的部分股权却被抵押给了一家国际银行用作贷款。曹德旺告诉我们，也有人建议他采用这样的信托方式来捐赠，一旦当企业或家族需要的时候，还有拿回来的余地。

　　曹德旺：有人出过这个方案，我不接受。成立基金会，我把股票花出去，手续办完整了，我想拿回来也没辙了，谁都不会还给我了。

　　柴静：那样你不是还有选择权吗，碰到什么问题的时候？

　　曹德旺：我认为那样做好像表面上好像留了一个活口，实际上是为害了你自己，害了你的子孙。

　　柴静：怎么讲？

　　曹德旺：比如讲我孩子将来继承我，他随便要修改他的信托条例的话，要把股票拿回来，那个时候我孩子要跟中国人打官司，你说是害了他还是帮助了他。

　　柴静：也许他有那个急需，企业也有那个急需？

　　曹德旺：有那个急需可以去想其它办法，如果到时候混不下去的话，可以去跳楼。不要再动这个念头，谁都不要再动这个念头。

　　解说词：去年福耀的股价下跌，曹德旺的个人资产也因此缩水，在福布斯排行榜上的排名从前年的19位下跌到了去年的53位。全球金融风暴的背景下，很多企业都在忙于自保，曹德旺选择在这种时候来捐出巨款，多少让人觉得不合常理。

　　曹德旺：因为我研究了这一次的危机，是什么原因，就是缺乏购买力。最快的办法呢是让中国的企业家能够意识到它的危机严重，大家都能够慷慨解囊，对这次渡过难关有一点帮助。

　　柴静：怎么讲这个话？

　　曹德旺：贫富两极分化太厉害，第一会影响社会的和谐，第二会影响什么呢？像我们现在工业企业东西卖不掉。中小企业因为这个倒闭，也会影响到上游，这个是很危险的事情。我想呢用这个行动告诉人家，你如果说赚了很多钱，分掉一部分给贫困群体，那他拿着你的钱来买你的东西来了，你的工厂就开工起来了。

　　柴静：我就算捐出去，给了收入不高的人，他也没有钱来买我的房子，我干吗捐给他？

　　曹德旺：他会买其它东西，它是一个相互购来购去的，那就培养了有钱的人来买你的房子。

　　柴静：那是多远的一个循环，等真正我受益的时候，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

　　曹德旺：功利心都那么强也做不好。真正碰到问题，利益集团必须站出来削弱这个利益。

　　柴静：难道自断手臂啊，自己削弱自己的利益？

　　曹德旺：你不断谁断，你跟我讲讲。以后你身体好，体质好，活下来，再去赚嘛。

　　柴静：很多人都还抱着侥幸的心理，我看看，这么多人呢，怕什么。

　　曹德旺：你跌到海里面去的话，你最好把衣服、裤子、鞋子还有包袱扔掉，不把财富扔出来的话，可能会一起沉到海里头去的。

　　柴静：谁舍得把财富这个包袱扔掉啊。

　　曹德旺：那我舍得。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就捐出去了。

　　[小品《不差钱》片段]

　　小沈阳：钱乃身外之物。你知道人生最痛苦的事是什么吗？人死了，钱没花了。

　　赵本山：你知道人生最最痛苦的事是什么吗？人活着，钱花完了。

　　解说词：“美国现代慈善之父”安德鲁·卡耐基有过一句名言：在巨富中死去是一种耻辱。“人死了，钱没花了”，有点像是这句名言的通俗版演绎。可是现在，“人活着，钱花完了”显然更能引起大多数人的共鸣。曹德旺在1983年创业之前，家境也一直相当贫穷，那么，他几十年来积累的财富，真的如此“舍得”吗？就算自己“不差钱”，为什么不留给后代呢？

　　【第二段落】

　　解说词：曹德旺的老家在福清市的高山镇，我们提出到他原来过穷日子的地方去看一看。

　　柴静：曹董，我发现你开车够快的。

　　曹德旺：不是你开快或慢，该快的时候要快。

　　柴静：一般到您那个年龄，都要稳健嘛。

　　曹德旺：我年纪不大才六十几岁。

　　解说词：曹德旺14岁就因为家境困难而辍学，在此之后放过牛，卖过水果，贩过烟丝，修过自行车，生活曾经相当窘迫。

　　柴静：那你那时候最穷的时候什么样？

　　曹德旺：在山上和人一起干活，我看到人家抽烟我也想抽烟，跑回来，问老婆你有没有钱，她说有，跑到抽屉里头找了半天找了两分钱出来。我口袋里有两分钱就四分，后来我记得我那天丢了两分钱在床铺上，六分，还不能买一包七分钱的香烟。穷到这种程度。

　　柴静：我觉得一般人经过这种穷日子，一分钱一分钱装在兜里都很珍惜的。

　　曹德旺：错了，越穷的人看钱不一定看得重。

　　柴静：那您不是富人吗？

　　曹德旺：我不觉得我是富人，福耀集团董事长这个纱帽，是以前拉板车，在马路旁边人家不要了，捡来戴在头上，我说这个挺好玩的。现在老了不戴了，脱下来还给他们。

　　柴静：好多人是盼着把这顶帽子戴到头上的。

　　曹德旺：他们盼得也有理，我曾经也盼过，现在不在乎了。

　　解说词：1983年，曹德旺当上了高山异型玻璃厂的采购员。这家企业一直亏损严重，曹德旺声称自己来承包可以在年底上交6万元利润，结果第一年就为企业赢利20多万。从这第一桶金开始，曹德旺创造了一个财富神话。1985年，他发现做汽车玻璃能挣钱，也就正好赶上了1987年到1991年的汽车玻璃的暴利时代。

　　曹德旺：那时候电费一度才一毛八，运输费一公里才一毛四，我的一片玻璃可以卖两三千块钱的，你想想我是怎么赚钱的。因为那时候中国刚刚改革开放，没有啊，换玻璃要向日本买，日本几千块一片卖给你。

　　柴静：那时候挣钱什么感觉？

　　曹德旺：我们家乡人说我那是印钞票，哪里是办工厂。

　　柴静：那个阶段实际上让您捐这么多，您会捐吗？

　　曹德旺：那不会的，我用那个东西把它发展起来了。

　　解说词：在积累了丰富的办厂经验和资金之后，从1999年开始，曹德旺不断投入巨资进行产业扩张，用他自己的话说，福耀进入了突飞猛进的发展阶段。

　　曹德旺：一年十几二十亿投资，我现在九个省，福耀从建厂到现在投了一百多亿钱，挺有本事的吧。

　　柴静：那个阶段让您捐这么多钱您会捐吗？

　　曹德旺：不会，我正在投资过程当中，不能捐。因为这不是我的钱，你捐款首先要弄清楚是不是你的钱。还没赚到钱，先把银行的钱拿去捐，最终吃亏的是国家，是银行。

　　解说词：多年打拼，曹德旺把福耀集团做成了国内第一、全球第四的玻璃生产企业。他告诉我们，到了六十岁他开始考虑退休的问题，在前年他召回了在美国担任分公司经理的长子曹晖接任总裁，巨额捐赠的想法也是在那时候产生的。

　　柴静：为什么您十年前不这么选择，为什么会是在现在这样？

　　曹德旺：十年前我还在创业路上。有人批评说，中国的企业家、富豪是吝啬，我说我不这样认为，主要我们在发展经济的历史太短。新中国建立以来，总共是60年，前30年我们很穷，后30年才发展经济，就很多人都在创业的路上。所谓富豪他是账面富豪，根本就没有钱。因为我是中国改革开放的第一代企业家，而且我现在是自己准备退休了，那我认为没有用的钱就捐了。

　　柴静：您这几十亿，比如说给你的子孙，作为家族整个以后绵延不息的一个财富。

　　曹德旺：富人没有说富过多少多少代的。我曾祖父非常有钱，到祖父的时候破落了，我父亲又奋斗起来了，后来我们国家要搞社会主义改造了。后来我们制度又允许我们私人可以干起来了，那我就干起来了，我认为这就是富贫富贫。

　　柴静：财富通过世袭的方式，看上去是最安全的？

　　曹德旺：不会的，因为作为国家来说，推动社会进步，必须对各种财富进行均衡的推动的调节分配。好像在海滩上抢到这个东西，突然一阵浪把你吹走，吹走了，再去追，这才有意思。

　　柴静：您是说这就是自由竞争？

　　曹德旺：对啊，自由竞争不单单是创造机会给你竞争，还要创造让你把财富聚了散聚了散这样的机会。因此我的观点认为，捐了告诉孩子：东西在那个地方，你要吗，要赶快跑过去，现在就开始冲。你给他堆在这里，他躺在你的那个安乐窝上面，他就失去了竞争力。

　　解说词：曹德旺有三个孩子，对于理应可以继承的家产被捐出去，他们会是什么态度？我们希望采访长子曹晖，但是曹晖一再表示拒绝。经过反复沟通，他才同意接受录音采访。

　　柴静：之前我们跟你沟通很多次，但是你一直还是拒绝采访。

　　曹晖：我不善于，我不喜欢用这个东西。谈话变成很不自由。

　　柴静：就是说你拒绝媒体的访问，难道你企业也不需要这些宣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