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点特稿第714期:最具体的纪念
整个房间都是粉色的,一种浅浅的、像新开的桃花一样的粉色。这是这个15岁女孩最喜欢的颜色,她有时把嘴唇和指甲涂成这种颜色,用这种颜色装饰右脚的鞋子,或者涂抹最心爱的笔记本扉页。现在,人们只能凭借房间里不多的展品,来想象这个女孩。这些展品,包括一条绣满了小草莓的粉色围巾,一面粉色的小镜子,和一个画着小猫的粉色水杯,被随意摆放在这间只有19平方米的纪念馆里,讲述一场短暂的生命过程。
这也许是世界上最小的纪念馆。它只有不到5米长,3米多宽,中等个头的人踮起脚就能摸到屋顶,来访者走进门,一眼就能扫尽所有陈设。修建它的目的,也不是纪念什么重大历史,或歌颂某个了不起的人物,而是怀念一个普普通通的生命。
一年多以前的汶川特大地震中,这个叫胡慧姗的女孩被埋在了废墟下。在87150名遇难者中,她是很不起眼的一个。
“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小女孩,没有什么故事,也不震撼。”就连纪念馆的修建者刘家琨也这么说。
但他还是决定为胡慧姗建一座小小的纪念馆,尽管他从没见过这个女孩,也讲不出任何一个关于她的故事。
“我不想把它搞得悲戚戚的”,不过是想“布置一个女孩的闺房”
拉开厚重的黑铁门,走进粉色纪念馆里的人们,即便仔细寻找,也未必能发现什么伤痛的痕迹。
墙上到处挂着女孩的照片,从咿呀学语的年纪开始,多半是张牙豁口,后来知道害羞了,笑容开始变得含蓄。梳子是小鸟形状的,发带是心型的,用旧了的羽毛球拍仔细地用胶带缠住,写给爸爸妈妈的信上画满了笑脸。
毕竟,这里属于一个活在美好年纪的少女。她留下的,哪怕是遗物,也提供不了太多悲伤。
“我不想把它搞得悲戚戚的,”刘家琨说。他不过是想“布置一个女孩的闺房”,让这里成为一个娇艳的、宁静的处所。
在许多人眼里,陈列在纪念馆里的这15年可能过于简单。2005年12月9日,她加入共青团,第二年的4月3日,因为成绩好,学校为她发了一张喜报,这已经是能说清日子的最重要经历了。
其他事情听上去都鸡毛蒜皮。比如,2007年中秋节,她给爸爸妈妈写的信里,调皮地祝爸爸帅气、妈妈漂亮。地震发生前4个月,她领到了学校新发的校徽。甚至,你能在这里,找到这个女孩曾经用过的餐券、医疗证、防疫证、独生子女证……
不过,仔细翻检这些昔日的生活碎片,还是能发现一个少女曾有过的梦幻般的岁月。
这岁月藏在被翻了很多遍的同学录里,里面用五颜六色的笔填满了“越来越漂亮”、“开心”的祝福,偶尔也有人调侃她“越来越暴力了”。
这岁月被记录在她最后一个学期的考核表上。在自我评定栏里,这个女孩自称“不太爱举手发言”,“有时爱看课外书”。她希望“下学期争取改进”,把几项“良”变成“优”。
人们已经很难知道,她到底有没有来得及看完2008年5月号的《萌芽》杂志。但可以确知的是,她总在《读者》上用笔画下一条条标注。在这梦幻岁月里,读书和写作是胡慧姗最喜欢的事。这个爱读韩寒作品、渴望成为作家的女孩,书架上放着《羊脂球》,也放着格林童话,她还喜欢在一些青春小说里,让自己经历各种冒险。
像所有同龄少女一样,有些时候她也会显得忧愁。在已经被压坏了的眼镜盒内侧,可以看到她哀怨地写道:“冬天还是来了,还是将我遗忘了。”或者,是在课本的封面上,她字迹潦草地写着“我们的爱……过了就”这样没头没尾的句子。
不过,打起篮球来,她毫不含糊。她是班里的女篮队长,也是乒乓球高手和羽毛球爱好者,以及跆拳道学习班的学员。
和许多地震中的遇难者一样,胡慧姗充满梦想的岁月突然终止,原封不动地封存在这些遗物上。
遗物是母亲刘莉收集好的。这个心碎的母亲,收拾出许多记忆:女儿还在肚子里的时候,她用银币替女儿打的手镯,里面刻着“胡”字;圣诞节时送给女儿的围巾已经起毛了;女儿熬夜拼起的拼图一直摆在家里的床头;甚至,女儿用过的牙刷和穿破了的红色球鞋,也都没有丢掉。
她翻出了女儿的钱包,里面装满了女儿和同学嬉皮笑脸的搞怪照片,还整齐地装着70元钱。这些钱,是胡慧姗准备存下来给刘莉买生日礼物的。
有些东西碎了。一个HelloKitty的音乐盒,怎么按都按不响。CECT牌黑色手机和粉红色MP3屏幕都压出了裂痕。
它们的主人也不再有机会实现想象里的人生,尽管她曾经在一篇爱情小说里,像模像样地描绘自己10年后的生活:“二十五岁,那时我已有了自己的丈夫跟孩子,丈夫很爱我,孩子也很可爱。”
写完这段话后没多久,这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掩埋了。
“以前从来没听说过给普通人修的纪念馆”
纯粹是出于偶然,在成都开公司的建筑师刘家琨,知道了被埋在废墟下的都江堰少女胡慧姗。
地震发生3天后,刘家琨来到都江堰市聚源中学的废墟上,那是他所知道的离成都最近的重灾之地。
不远处,是只剩下半截的楼房和挖掘的机器。一群哭哭啼啼的父母站在废墟上祭奠子女,几乎每个人都捧着一张照片,有的塑封,有的则捏在手里。太阳很大,他忍受着飞扬的尘土和瓦砾缝里渗出的腐烂气味,第一次听到了胡慧姗这个名字。
“所有人都在哭,”刘家琨回忆。胡慧姗的妈妈刘莉并不是最惨的一个,“还有的家里,双胞胎全没了”。
不过,这个穿着黑色上衣的女人掏出两样东西,吸引了他。装在塑料袋里递到刘家琨面前的,一样是胡慧姗的脐带,另一样是她最早掉下的乳牙。
“你可以想到我们有多么爱她,”保存着女儿每一件成长证物的刘莉号啕大哭。她语无伦次地追忆着女儿,丈夫胡明则在旁边不停地劝她。这个当过兵的43岁男人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掉一滴眼泪,只是反复念叨一句话:“那么多娃娃都没了。”
短暂的接触中,刘家琨只对胡慧姗这个名字留下了很笼统的印象:孝顺、学习好、多才多艺──“就像所有父母嘴中的好女儿一样。”
不过,这对父母却给这个成都男人留下很深的印象。母亲的细腻和具体,父亲的冷硬和骄傲,这对不太协调的夫妇,“不知道为什么抓住了我”。
分别时,刘家琨和他们互相留了电话。尽管此后很久都没再见面,但他却一直想着这对夫妇,希望能为他们做点什么。他想了很多办法,也许可以给他们钱,也许可以替刘莉治好哮喘。
不过,作为建筑师,他觉得自己最在行的,还是为他们的女儿修一座纪念馆。
这个念头是突然间钻进刘家琨脑子里的。起初,这只是一个念头,而且,有若干理由可以打消这个念头。他不知道这个要求会不会很唐突,他甚至不知道怎么修:“以前从来没听说过给普通人修的纪念馆。”
但这个念头挥之不去。尤其是,作为一个7岁孩子的父亲,他自认为了解所有父母的感受。他甚至不敢想象这一切发生在自己身上,“假如是我……”一想到这儿,他就赶紧打住,不敢再往下想。
他越来越相信,对亡女的纪念,是给那对夫妇最好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