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矿利益格局中的反贪局长穆新成
5月初,山西省繁峙县原反贪局局长、副检察长穆新成被突然“双规”,有消息说他敲诈当地铁矿老板达上亿元。在穆新成和家人被“双规”不久,与他关系密切的铁矿老板张胜富、张忠富兄弟出逃并被通缉。政界和商界同时发生的这场震动,让权力与矿产资源结合形成的利益博弈格局渐渐为人所知。
记者◎陈超 插图◎张曦
能量
繁峙县在山西省忻州市东部,距市区仍有100多公里。沿108国道一直向东,进入繁峙境内就会发现南北两侧都被大山包围,南边的群山就是著名的五台山。五台山蕴藏着大量铁矿,这使繁峙和邻近的代县成为山西少见的盛产铁矿区,在铁矿发展最快的10年间,穆新成恰好在繁峙任反贪局长。
穆新成在家中排行老二,当地人都叫他“穆二小”。他被“双规”后,人们更津津乐道于他张扬的性格和穆家红白喜事上的排场:“穆二小他妈去世的时候,送葬的队伍可长了,那个矿老板白计平搭个祭棚就花了十几万元。”“他儿子结婚,在繁峙最大的两个酒店摆宴席,整整3天,光礼金就收了五六百万元。”
“他是1980年从繁峙中学28班高中毕业的。”侯广垦是穆新成高中时代的老师,他向本刊记者回忆,穆新成在中学学习成绩中等,但人缘很好,“社会活动能力强”。毕业后,他考取原平农机校,中专毕业后分配到繁峙畜牧局,仅一年后就从畜牧局调任检察院。
“他父亲比我大10岁。”繁峙县前政协副主席李宏如告诉本刊记者,穆新成的父亲穆正荣上世纪70年代从老家岩头乡调入县里,从一名教师变成官员,升任县委副书记后,与李宏如成为好友。1986年,穆正荣退休,忽然提出与李宏如带着二儿子穆新成去西安旅游。到了西安,穆正荣才郑重地向李宏如表示:“我三儿三女中,这个最有才,也最有工作能力,你要经常指点他。”穆新成此后称李宏如为“老师”,李宏如向本刊记者谈起穆新成,也说他是自己的“朋友”。
李宏如见证了穆新成的能力。早在1991年,穆新成就承包了家乡大东沟村5000亩荒山植树造林,到2005年,当地媒体已经把穆新成树立成“个人投资16万元、向亲友借款20余万元,15年绿化荒山4000亩”的植树大王。大东沟村的书记范文亮曾给穆新成算过一笔账,这5000亩荒山承包100年,承包费9万元,“一亩要种300~400棵落叶松,一棵树苗3毛到5毛钱,种一亩树的工钱是30~40元,这样算,4000亩树的成本怎么也得五六十万元”。当时,已有人举报到省委巡视组,要求查穆新成的资产来源,他却说:“我不拿公家一分钱,也不拿老百姓一分钱。”
“穆二小花钱是比较大手大脚。”李宏如告诉本刊记者,2004年,李宏如自己办了一所私立中学,为吸引生源,准备成立一个奖学金,他找到穆新成,穆新成带他一起找到白计平——当地著名的铁矿老板。白计平问:“需要多少钱?”李宏如说:“大概3万元吧。”白计平一口答应,穆新成又马上加一句:“3万元里边算我1万元。”就这样,白计平每年出资3万元成立了“穆新成——白计平奖学金”。李宏如告诉本刊记者,据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统计,穆新成用在捐资助学上的金额达到40万元。他也曾问过穆新成,植树和助学的钱都从哪里来,穆新成告诉他:“我向白计平借了六七百万元。”
而穆新成更大的能力还体现在繁峙铁矿老板中的“号召力”。2004年,大东沟村准备重修古北台寺,穆新成找到白计平,再次出资270万元。2005年,李宏如准备重修县城中心的正觉寺,县里出资10万元,工程刚开始就因资金不足停工,“穆二小开始不同意我重修,说资金量太大”。但经不住反复劝说,他同意出面筹集,在他动员下,白计平出资65万元,张胜富出资30万元,铁矿老板纷纷出资,最终达到730万元。如今,正觉寺修缮已经初具规模,天王殿和大雄宝殿金碧辉煌,山门两侧各有两座石墙,“上边是砖雕,下边是石雕,这一面墙就要花28万元。”李宏如说。
“他这个人爱交朋友、仗义。”李宏如评价,“很多老板需要资金,银行贷款手续都比较复杂,找信用社又需要担保人”,穆新成就成了老板与信用社的中间人。“他的信用度高”,经他牵线的贷款时常达到数百乃至上千万元。然而,一位铁矿工作人员却说:“他真正的能量在于,他是反贪局长,对县里平级甚至更高级的领导都有威慑力。县里很多铁矿都有领导的股份,当铁矿之间发生纠纷的时候,依靠反贪局长就比一般领导更有利。”
早在去年,穆新成就辞去了反贪局长的职务,只任副检察长。今年5月5日,正在参加国土资源会议的穆新成被纪检部门带走,随后,他在县科技局上班的妻子、在煤炭运销公司当经理的弟弟穆新民也被“双规”。5月12日,他的外甥也因赌博被刑拘。5月31日,与他关系密切的铁矿老板张胜富、张忠富兄弟因涉嫌“偷逃国家巨额税款、重大劳动安全事故罪、非法采矿罪、非法占用农用地”等罪名被通缉,不久前,张胜富投案自首,张忠富依然在逃。
地理
繁峙县城沿108国道而建,穆新成的老家岩头乡大东沟村离县城有60公里,位于五台山北台西北十几公里的山里。从县城出发,先向西到代县的峨口镇,再折向东南就是繁峙县到五台县的山路。峨口镇向东是岩头乡的元山村,白计平的宝山铁矿就位于此。再向东经过岩头乡,向东北就是大东沟村,向东南是化桥、茶铺和土岭三个村,坐落着当地另外一家大型铁矿——通达铁矿。这60公里就构成了繁峙县一条“Y”字形的铁矿带。
这条铁矿带的中点是元山村,元山和南磨两个村毗邻峨口,三地交界的山中是这一地区铁矿的源头。早在1970年,太原钢铁集团就在峨口开始采矿,元山因为紧邻太钢的矿山,成为被铁矿最早改变的村庄。
60岁的帅贝冰(化名)接受采访时异常谨慎,他曾在白计平的宝山铁矿工作。白计平是繁峙当地最大的铁矿主之一,与穆新成、张胜富关系密切。帅贝冰带着本刊记者避开村民,爬到村东一座山上。“这座山西南边的南磨,就是白计平最早发迹的地方。”他指着南磨村方向说,1992年,白计平成为元山村村长,第二年太钢的铁矿向东扩,因占用元山村的土地,将元山村村民集体转成非农户口,“这次‘转非’后,太钢的很多工程都交给村里去做,白计平就会出面组织村里劳动力,而项目款的账目却不公开”。到1995年,白计平突然出资数十万元承包下岩头乡的南磨铁矿,“当时全县的铁矿并不多,除了太钢的国营铁矿外只有3家,之前不少人承包南磨铁矿都赚不到钱,白计平却靠着南磨铁矿赚到第一桶金”。
承包期满后,白计平开始独立开办宝山铁矿,以元山村为圆心逐渐向东西两侧扩张,构成繁峙铁矿第一次发展。南磨村的王喜龙与白计平同时代开矿,“我们都是繁峙第一批开矿的人”。王喜龙向本刊记者回忆,当时铁矿石价格并不高,“煤炭是个高投入高产出的行业,需要几千万元资金投入,然而一旦成矿后,利润也会很高。铁矿不同,尤其在上世纪,原矿石价格只有二三十块,而且铁矿石的生产链更长,需要采矿点,还要建选厂对铁矿石进行筛选。所以那时民间资本并没有投入到铁矿上”。王喜龙说他自己的铁矿仅有0.1平方公里,最初一个月仅有两三千吨的产量,白计平当时年产量也不到10万吨,“因为利润率不高,当时铁矿还不是繁峙的支柱产业,审批也不是非常严格,这样宽松的环境下,投资铁矿的反而不多”。
但2002年,铁矿石的价格一路上行,“从每吨30块上涨到60块钱”,而且这股铁矿石价格上升的周期一下子持续了5年。繁峙的铁矿生产进入了第二个发展阶段,民间资本开始向这60公里的群山里聚集。“2002年后,投资环境开始发生巨大变化。”王喜龙说,铁矿的门槛被迅速提高,“不是拿几十万元找个山坡就可以开矿了”。审批手续变得异常严格,“首先要到工商局办营业执照,需要从矿管局办采矿许可证。然后,要进行环境评估、爆破材料的审批、安全生产的考核、工人的保障,这些都需要经过环保局、安监局、公安局、质检局、劳动局、防疫站等好多部门的审批,有关系的可以先进来”。
从此,这条铁矿带的最东端村庄开始了命运转折。穆新成的老家大东沟村因为山路崎岖、交通不便,同时靠近五台山北台,成为铁矿开发的禁区,村里至今没有电话,甚至手机都没有信号。村民纷纷迁出村庄,原先五六百人的村子,如今仅剩20多人仍在居住。大东沟南侧的化桥、茶铺、土岭则迎来了河北的铁矿老板吉振红,“当时是县委书记亲自招商引资引来的”。王喜龙知道吉振红的分量,在岩头乡,人们都称她为“吉老板”,整个通达铁矿也投资过亿元,一下子甚至可以与白计平的宝山铁矿比肩。同样在这时候,张胜富在开办富鑫矿业,并在这条铁矿带西侧开了自己的铁矿石选厂。在这60公里的东、中、西三端,形成了三家大型矿业公司,还散落着大大小小几十家铁矿,这样的格局为穆新成的结局埋下了伏笔。
圈子
“繁峙人都知道,穆二小和白计平,还有张胜富、张忠富是一个圈子里的。”帅贝冰说。早在白计平刚开始做铁矿生意的时候,其母去世,白计平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当时县里派一位干部去慰问,这名干部就是检察院的穆新成,“从此两个人就熟起来”。
穆新成的特殊身份成为他的绝佳资源,“能帮矿老板解决很多事情”。
“在繁峙办铁矿少不了跟穆二小这样的官员打交道,白计平与穆二小间还有各种各样的联系。”张承路(化名)说。张承路是元山村人,与白计平从小一起长大。2003年,他曾向白计平要求,在白计平的矿里开一个小口子,让他参与采矿。于是白计平将宝山铁矿中的一个小山坡包给他,并提供了铲车、矿压机等设备,按照两人的合同,采出的原矿石以每吨15元的价格卖给白计平的选厂,扣除设备、燃料就是张承路的收入。
不料,干了不到一年,张承路的矿点发生塌方,把铲车砸坏,司机也受伤住院。为了弥补损失,张承路本来准备以29万元的价格将这个采矿点转包出去,“这样赔付铲车、工钱之后还能略有盈余”。这时县公安局某部门负责人找到白计平,要求合作采矿,“白计平不敢得罪他,就介绍他和我一起做这个矿点”。白计平重新给这个部门负责人购买了一套采矿设备,采出的原矿石送到白计平的选厂筛选,“这也是穆二小的人,他承包矿山是以他姐夫的名义签合同,他姐夫恰好就是穆二小的同学”。更让张承路不解的是,这名负责人在承包一年后突然提出,要将矿石拉到自己的选厂里,“白计平当时也没异议”,就这样,那人总共从白计平的矿点中运走3万吨原矿石,“却没付一分钱,按照当时价格,原矿石每吨64元,加上设备费用,近200万元的金额没有支付”。
对于张胜富、张忠富兄弟,穆新成对其铁矿的介入更直接。张胜富投案后,他妻子和二哥张忠富仍不知去向,只留下张忠富的妻子梁春莲在家。在梁春莲的记忆中,丈夫张忠富和小叔子张胜富的暴富同样让她感到费解:“2002年以前,他们兄弟俩就买下一辆中巴,跑太原到繁峙的长途客运。从2002年开始,穆新成和他们一起合伙在县城附近开了一家选厂,家里的经济条件一下子好起来。”就在他们合作开选厂第二年,穆新成又主动撤出,由张胜富兄弟独立经营,他们的富鑫铁矿开始迅速扩张。
富鑫铁矿的扩张似乎最能说明几人的关系。张承路说,就在元山村向西不到10里地的甘泉村,有一个滦兴铁矿,“那个矿老板是个河北人,2007年刚刚拿到审批手续”。而在毗邻滦兴铁矿的矿点旁,就是白计平的宝山铁矿。就在张胜富开办选厂后不久,“他找到穆二小,想开一个采矿点,穆二小就介绍他到白计平的采矿区,承包了白计平的一块采矿点。这个采矿点恰好位于滦兴铁矿的下边”。张承路给记者画了一张图,表示这个“矿中矿”的位置,“滦兴铁矿是从上向下采,张胜富的采矿点是从山的侧面往斜下方开挖,滦兴的老板很快发现了问题,找张胜富协调也没有结果,最终只能把铁矿卖掉”。在2007年铁矿石价格处于高点的时候,滦兴铁矿以4380万元的价格转让给繁峙县的张德恩,“人家河北人怕受欺负,让繁峙人自己去解决”。
张德恩接手后,也发现在自己矿点下方的采矿点,“他主动找穆二小,要他出面协调。”李宏如说。这次协调的参与者对整个过程讳莫如深,结果是张德恩以5300万的价格买下张胜富的采矿点。一名当地人说起:“二小经常参与矿山之间的协调,他的意见往往会影响利益的最终分配,有的老板想送钱还怕来不及呢。”
告发
“穆二小被‘双规’是因为吉老板告发的。”张承路说,在整个岩头乡,这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
化桥村,岩头铁矿带的最西端,也是铁矿开采的临界点,向南是五台山的西台和中台两座山峰,已经是铁矿开采的禁区。2003年,吉振红拿下了这片几乎是铁矿带上最后一个大型矿点。吉振红将选厂设在土岭村,矿点就在化桥,村里的老人高三山对本刊记者回忆,吉振红在开采之初就与村民发生过矛盾。“她来开采的时候,同村还有一些小型无证铁矿占用了我们的地,征地款还没有付完,她把这些铁矿兼并之后却一直没有付款。”村里的不满于是开始上升,终于在几个月后引爆。
化桥村在一个U形的山坳中,全村都在半山腰上,西侧是通向山外的小路。最初通达铁矿开的采矿口只有几百米,2003年7月30日,通达铁矿开始向东南的山坡上延长采矿点。当天下午,高公权(化名)和几名村民就找到铁矿,要求他们停止开采,他们问矿上:“这个山坡离村里这么近,把树砍光了,一旦下雨有山洪,村里怎么办?”高公权带着几个村民与铁矿工人发生了冲突,他和另外两名村民被打伤。这次冲突后,通达铁矿的规模迅速扩张,高三山说:“原来附近的山上有四五家小矿点,有的被通达兼并了,有的因为五台山‘申遗’而被取消,现在只剩下这家大型的矿厂。”
去年夏天,白计平和张胜富突然承包下化桥周围的两片山地。“这两块地的位置非常微妙。”高三山说,白计平的山地在通达铁矿采矿点西北的才家背,有100亩左右,张胜富承包的位置在矿点东边的老旦窝,占地40亩。两人拿下两片山地之后,还没有开矿动工,甚至有消息说两人要在此植树造林。通达铁矿西边是山路,南边是禁采的五台山,“这两块地是通达铁矿规模扩张仅剩的出路,却被张胜富和白计平卡住”。
恰好在两人拿地后,“穆新成以矿山安全为名,提出要进行检查,吉振红付给他90万元,随后向纪委告发”。高公权说。至此,穆新成敲诈当地铁矿老板的事才被逐渐披露,纪委从穆新成的家中查封5辆汽车,有部分还在他的哥哥名下,其中他驾驶的凌志价值百万元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