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门,老码头之变
现在想,2000年欧洲大学“夏日工作室”的学生们近乎异想天开地将世博会拉到黄浦江两岸之构想竟然一步步变成现实,不完全是因为迎合了国际展览局的口味,背后更深远的必然是,这回应了上海对黄浦江的重新想象。传统运输逐步退出浦江,发生在南浦大桥和卢浦大桥之前的城市更新成为黄浦江沿线转变的先兆——老工厂和老码头渐行渐远,变为城市景观载体的“水门”。
记者◎贾冬婷
水上巴士的世博试验
“去年去西班牙的萨拉戈萨世博会,看到他们的水上交通规划,但最终没有实施。”上海世博会事务协调局交通管理部副部长姚金华对本刊记者说,世博会在水边办得很多,但很少在水两岸同时办,即使有,也没有利用过水上交通。这次黄浦江两岸的世博会让水上交通进入,是一次吃螃蟹的行为。
姚金华介绍,在世博会举行的184天里,预计上海共将迎来7000万人次参观者,平均每天运送客流40万人次,相当于一座中小型城市的人口数,高峰时间为60万人次,极端高峰时则将达到80万人次。他们计划40%交通靠地铁,40%靠地面公交,剩下的20%交给水上交通。“算下来,每条线路20分钟到30分钟一班,每天要通行600多班。”姚金华告诉本刊记者。
无法回避的是,黄浦江是公共水道。“浦江上的船原本每天有1600班次的通过量,而世博会专用的水上巴士要通行600多班。他们是沿江方向,我们是对江的。”姚金华说,黄浦江还承担着最基础的粮、油、电、建材等基本物资运输,不能禁止通行。世博会期间,要靠一些限制性措施,比如小型船减少通过量,或者错时通行,避开早10点到晚22点的世博会开放期。
“能不能将‘水上巴士’作为一种日常交通呢?”姚金华说,如果能延伸至世博会后,就会减少像萨拉戈萨对引入水上交通“得不偿失”问题的担心。“目前两岸对开的21条轮渡线只是解决过江问题,并没有实现目的地的‘点对点’。如果站点设计更靠近工作地点,就是跨江的斜线交通,航线长,会不会时间太久?正好借世博会试验一下。”
黄浦江上原有“浦江夜游”,从外滩绕到东方明珠返回,“一艘旅游船要上千万元,当然不可能作为世博会的公共交通工具,但可以作为晚上的收费项目,同时利用价格杠杆来控制人数”。姚金华他们的构想是,将浦江夜游延伸,把上海开埠、近代、现代、未来4个时段的四大景点——豫园、外滩、陆家嘴、世博会园区连接起来。
卢浦大桥正下方,一个连续伞状的临时码头已搭建起来,与传统工业码头给人的厚重印象形成反差。上海世博会工程建设指挥部办公室水工项目部经理陈义红对本刊记者说,这是4号码头,在园区里像这样的码头一共6个,形成5条线路,其中只有2号码头是世博会后永久性的,被纳入整个“黄浦江旅游码头规划”中。与码头配套的是“水门”,即进出世博会的水上门户,除园区内的3个,外部还有4个。“水门的选址与距离有关,现在外面的4个水门,秦皇岛路和其昌栈到园区大约50分钟,十六铺和东昌路只需20分钟。原来还想在杨浦设一个点,但超过一小时放弃了。”姚金华说,“水门”又是个原创,当时英文翻译还推敲半天,因为“水门事件”不好直译,最后还是译为“世博会专用码头”了。
无论是作为“世博水门”还是未来的黄浦江旅游码头,十六铺都是其中最大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点。它是上海滩的起源,也最早站在了命运的节点上。
十六铺,老码头情怀与变迁
除了附近与老码头相关的街道名称还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在十六铺客运站老站长程英明和王志强眼里,有关十六铺的一切都已经灰飞烟灭了。在世博会前夕,这片上海滩的发源地正进行着历史上最彻底的一次改造。
离开了10年的老站长们在2004年底客运站爆破后很少回来。他们听申江集团的相关人士说,黄浦江两岸都在集中征地开发,申江集团正是经手人,与“黄浦江两岸开发办公室”是“一个班子,两块牌子”。“开发的第一个目标就是十六铺——因为它的象征意义。”上世纪80年代曾担任站长的程英明对本刊记者说。
清乾隆后,海禁开放,上海港成为当时南、北货轮必然停泊之处,再加上长江航线、远洋航线、内河航线,各种船舶齐集于今十六铺地区。程英明说,十六铺是开埠前的东方大埠,故有“先有十六铺,后有上海滩”之说。十六铺从来都是时代的象征。地名学上“十六铺”的首现,是清朝的咸丰、同治年间,为了防御太平军进攻,地方官员搞起了团练组织——将上海县城厢内外的商号建立了一种联保联防的“铺”,由铺负责铺内治安,公事由铺内各商号共同承担。实际上只划分了16个铺。“十六铺”是16个铺中区域最大的,包括上海县城大东门外,西至城濠,东至黄浦江,北至小东门大街与法租界接壤,南至万裕码头街及王家码头街的广大面积。1909年,上海县实行地方自治,各铺即被取消。但由于十六铺地处上海港最热闹的黄浦江边,国内客、货运航线集中于此,码头林立,客流量极大,“十六铺”的名称也因而顽强地存用至今。
1968年分配到十六铺的程英明从老师傅口中听到的都是传奇,比如大人物的来来去去,“毛泽东到上海开‘一大’是从这里上船。以前老仓库里有一个奇怪的小房间,问了老师傅才知道,那是当年蒋介石从这里登船去故乡宁波的VIP室,还保留着。”他50年亲身见证的就更多了,“‘上山下乡’时,开船的音乐一放,几千人齐声大哭,真是伤心的地方。一人去,20多人送,一去不知几年。改革开放后,人山人海的进出则是生机勃勃的另一番景象了。”
1982年十六铺把原来李鸿章创办的招商局仓库拿来拆了新建客运站,这可让程英明开了眼:“那仓库有千把平方米,充当候船室。足足拆了一年多啊,拆下来的木头锃亮,都是美国进口的红松。”新客运站吸引了成千上万人来参观,“当时有三绝:一是自动扶梯,那时只有‘中百’有一台小的,而我们有两台,大的;二是摄像头监控,虽然实际上没派上用场,没多久就坏了;三是造了几个小候船室,落地门窗、空调、沙发,连市政府各委办都经常来借用。一时轰动上海”。
从此开启了最辉煌的一段历史:“首先是农村大量副食品涌向上海,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南通‘百万雄鸡过大江’,每天四班船,每班2000人,每人至少带一筐蛋,两筐鸡。那时候新站刚造好,地板上每天打蜡,鸡啊蛋啊一来,一塌糊涂。后来是武汉的鳝鱼,浙江的海鲜。”程英明记忆犹新。1986年起曾任党支书和站长的王志强对本刊记者说,乡镇企业大力发展时,上海很多退休老工人成了浙江这些企业的抢手货。这批人和这些货物的往来造成了这一时期的繁荣。
王志强分析,十六铺当年的最繁忙航线与上海人的构成有关——来自宁波、苏北的人特别多。“除了南通,宁波人在清明、春节时特别多,所谓‘开不完的宁波车,拉不完的宁波客’,一天发七八班船都不够,老家在宁波的两位前站长都不得不下船‘躲票’。而最出名的是买温州票,因为当时没飞机,火车绕圈子,只有轮船是直线行驶。温州人在窗口要排几天几夜,有趣的是,他们非常有秩序,一个抱着一个地排,不让外人插队,从早抱到晚。后来还开通了到福建马尾的船,开到台湾的目标没实现,倒实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副产品——带来一批批来自福建的香客,每到周末就有大批香客经上海到普陀山去。”
关注上海港的吴钧小时候就跟着做远洋船长的父亲每年进出好几次,他听“老码头”说,从上海港逆流开往长江上游的船,叫做“上水船”,平常是出差公干的人坐得多;而沿长江顺流而下到上海的船,则叫做“下水船”,载的大多是从四川、湖北来的外乡人。只有到了春节,上水客和下水客才会互换一下。船快靠岸时,他看到那些“下水船”上的一张张急切面孔,仰望着十六铺顶部的两个巨大红字——上海,仿佛是他们期冀命运改变的吉祥图腾。
当时只有十六铺、虹桥机场、火车站才拥有独一无二的“上海”标志,程英明说,它们也是当年的市长江泽民口中的“上海的三张Face”。十六铺也无愧这一标志,它的辉煌从80年代一直延续到90年代中期,最高纪录是在1989年,旅客发送量达到689万人。
两位站长都经历了十六铺最辉煌的时期,也见证了它的衰落。“公路大发展后,水路衰落是历史必然。我们有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下降得那么快。”王志强说,“当时以为宁波线不会停,这条线夕发朝至,一觉就到了。但沪杭甬高速开通后,两地只需要4小时车程,这条航线几个月就停了。”
十六铺的退出计划要早于客运危机。程英明记得,那是1994年,十六铺所在的南市区区长托他找到上海港务局局长,半开玩笑说,“你们是上海最大的‘地主’啊”,当时港务局拥有沿江至少5平方公里。南市区希望能和港务局联手开发十六铺,“不然太浪费了”。但港务局局长断然拒绝了:“交通是公共事业。这一社会功能不能取消。”
但以外滩为中心的黄浦江沿线的开发之势不可逆转,90年代后期,时任市长的徐匡迪提出“谁能替代十六铺?”那时十六铺仍维持着客运的规模和名气,还是“香饽饽”。当时五六个区争抢,杨浦区希望搬到提篮桥,浦东新区希望搬到外高桥,宝山区希望搬到吴淞口,甚至提出把之前不肯出让的吴淞公园也废弃掉。最终宝山区赢了,周边居民面对前去筹建的程英明仍是难以置信地惊喜:“听说十六铺要搬来,有没有这事?”
宝山当初的算盘是,以十六铺为招牌的客运可大力带动人气,进而拉动周边土地升值。没想到,十六铺2003年落户吴淞时,它原来的客运航线只剩一条福建到普陀山的,还在越开越旺,但也可预料到未来跨海大桥建好后的衰落。程英明认为,港务局是没有土地开发意识的。当时他参与吴淞再造,那里的土地每亩只有40多万元,建站需要征地20多亩,他征了200多亩,港务局不高兴了,后来退出。结果没几年涨到每亩800万元,港务局后悔不迭。
十六铺变身的第一步是腾出了客运站旁边的大达码头,建起了交通银行、上海银行等6栋高楼。程英明说,南外滩完成了向南延伸的第一步,当时它与外滩中间只剩下一块空地没动,就是十六铺码头。
黄金水道的新价值
新十六铺的设计师方旦说,她发现了一张老地图,最能表现这一地区特殊的风貌特征。她本想在新十六铺铺地中心做一个浮雕拼图,但觉得细腻度和耐磨性有冲突,就搁置了。
虽然建在原址上,但新老码头的历史已经完全切断了。新十六铺的经营公司——申江经营有限公司负责人看到新的机会,“这里地处黄浦江的大转角,背靠浦西的金融中心,几乎是唯一可将老外滩完整建筑群收入眼帘的地点”。
老码头变身的大背景是,2001年,上海市开始酝酿“黄浦江两岸综合开发计划”,试图以延安东路为东西轴,黄浦江为南北轴,构筑优美的城市天际轮廓线。2002年6月,开发范围扩大到从吴淞口到徐浦大桥,涉及面积约73平方公里,是原计划的3倍。2006年4月,在上海“十一五”规划中,浦江两岸开发的完整规划出炉。这被视为继浦东新区后的又一项“世纪工程”,黄浦江面临着从交通运输航道向城市载体的转变。
2004年老十六铺拆迁开工后,申江公司面临三种新的码头改造方案:一是在中山路西侧重建一段老城墙,使其成为具有吸引力的“新旧边界”屹立于浦江南岸;二是建设一个十六铺综合性多功能水上巴士枢纽;三是拟建一个大型综合商业建筑、一家拥有专用小型船坞的国际饭店、几栋商用多功能高层建筑、轮渡站、公交中转站和未来的轨道交通线。最终接近于第三种方案,打造一个大型水上旅游码头,作为黄浦江旅游码头规划“一主三辅”中的主码头,另外三个辅码头确立在秦皇岛路、其昌栈,以及世博会园区内的2号码头。申江公司负责人对本刊记者说,“就像旧金山的‘渔人码头’,以景观和水上旅游为主”。
最终设计采纳了西班牙设计师和现代设计集团的联合方案。从地面看,是三个中规中矩的长方形盒子,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玻璃曲面浮在上面。现代设计集团总建筑师方旦将它形容为“浦江之云”,她对本刊记者说,这种自由、律动的曲线是她想象中的十六铺的滨江形象,“就像米兰著名的博览会建筑‘米兰面纱’”。
方旦说,黄浦江两岸“开发办”将这一地块性质定为“城市公共绿地”,要尽量把5000平方米的地上建筑打散、弱化。因此把建筑体分为三个,上面搭接曲面,进一步在视觉上弱化体量。因“千年一遇”的防汛要求,防汛墙高至7.4米,游客们不免要上上下下。但在邻水的5米处,她设计了亲水平台,“虽然管理增加难度,但据水文资料记载,大约5年到10年才会淹两小时左右”。而在狭长的滨江地块上,重点是把新十六铺往地下发展,把土地价值进一步提升,“地下一层为黄浦江水上旅游中心,设置了候船空间;地下二层主要是商业;地下三层整整一层作为地下停车场”。
老十六铺如今只剩下一些地名,“外码头路、王码头路、盐码头街、老太平弄、咸瓜街……”大都成了断头路。程英明说,前几年码头对面还有个水果行,号称“杜月笙传下来的水果铺”,如今这样的小趣味也被推土机铲平了。
只是在附近的油脂厂旧址,围合起名称“老码头”创意产业园区,夹杂着码头、石库门等符号的又一片“新天地”。不知是不是因为附近的在建工程,生意很萧条。据说,不远处还发掘出一处黄金荣的老仓库,也将置入新的产业功能。他们的想法是,将老码头区域由内而外的码头、小仓库、大仓库分级别打造成私家游艇俱乐部、贴身式服务酒店和多功能商业区。在程英明看来,这些都不在十六铺的地盘上,只是“打十六铺的牌子”。
“上海港说是国际大港,其实不是海港,而是内河港。”程英明告诉本刊记者,作为黄浦江标志的十六铺,水深只有4米,从一开始就决定了它无法在“轮船时代”继续“帆船时代”的辉煌。他说,外国人很早就意识到要转海运,因此他们在上海测的第一个码头是虹口的公和祥码头,水文条件好,只是当时地处偏远。
随着城市中心区在浦江两岸的扩张,除了航运水深受限,还有大桥的阻拦。程英明记得,90年代初建杨浦大桥时,港务局强烈反对,主张挖隧道。时任市长的朱镕基当场发火:“这难不倒我!大桥提高几米就是了,不过是多加钱的问题。”他坚决要建桥的理由是“大桥是城市形象工程,隧道在地下又看不见”。不料过了几年,集装箱船要进来,外高桥都不够深,要去大小洋山港。
“两岸的土地升值成为黄浦江转向城市载体的一个作用力,游艇经济的巨大潜力则是另一个。”程英明说,上海有三种游船,一种是国际邮轮,很多环球旅游线路看中上海辐射的“长三角”区域的消费能力,想在这里建母港,“比如吴淞目前规划在建国际邮轮港,计划投资80亿元”。第二种是长江游船,主要是三峡旅游,来上海主要停靠在吴淞。还有一种是浦江游,“但现在船型不规范,码头也不够。比如外国人都知道十六铺,想来,但原有泊位不够,不让停靠”。
研究上海港史的上海音像中心的张景岳对本刊记者说,黄浦江航运有一个很明显的变迁轨迹——顺流而下,从十六铺,到外滩,再到虹口、杨树浦,之后便跳出浦江,入长江,到外高桥、吴淞口,现在又入海,到杭州湾的大小洋山港。他分析,历史上以外滩为中心,上游凸起的南外滩一段泥沙淤积,而下游凹进去的虹口河水冲刷充分,通行和景观好。因此,虹口再向下游的沪东工业区最早被占据,成为第一大工业区。之后工厂继续向东向北延伸,没地皮了,就退而求其次在十六铺以南的高昌庙地区选址,如江南造船厂、上钢三厂,这一地区变为码头仓储区。如今,世界大都市发展的基本规律都一样,城区内逐步“退二进三”,工厂和码头逐步退出浦江两岸,沿着这一“顺流而下”的大方向搬迁。世博会是其中一大推力,工厂和码头由渐变转为巨变,世博会园区也成为黄浦江景观化的一个样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