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还能相信新闻吗？ 专访哥伦比亚大学新闻学院教授理查·瓦德

　　作者：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Tim Hathaway 翻译 李宏宇

　　1981年退休时，克朗凯特已几乎获得过新闻业的所有嘉奖。有一段时间，新闻主播在瑞典和荷兰干脆直接就叫“克朗凯特”。

　　克朗凯特退休时，有线电视已开始崛起，传统电视新闻的优势逐渐跌落。观众不会再期待一个大叔来传达每天的重要事件。根据华盛顿的新闻研究组织“卓越新闻计划”的调查，自有线电视面市以来，传统电视台三大晚间新闻节目每年共流失约100万观众。

　　克朗凯特的一些继任者被指责不够格。克朗凯特的朋友、多年担任NBC《晚间新闻》主持人的汤姆·布罗考检讨说：“我们总是以美国东部白种中年男性的视角来看世界。这种视角最初对妇女运动不够重视；我们也忽视了科学和医学领域的很多事件。基本上只盯着华盛顿。”

　　从克朗凯特手中接过《晚间新闻》主持人职位的丹·拉瑟，成了2004年一条布什总统假报道的核心当事人，尽管报道撤回，但这一事件使CBS丢尽脸面。他还曾因为数次在民主党的募款活动上讲话而受到批评。2005年退休后，拉瑟对CBS提起7000万美元的诉讼，声称CBS让他当了替罪羊。

　　接替拉瑟的是凯蒂·库里克，目前她是传统电视台晚间新闻节目惟一的女主播。库里克带动了《晚间新闻》收视率的增长，但还是没能使该节目冲出收视排名最末。上周日库里克采访了CBS总裁兼首席执行官莱斯利·穆恩维斯，她问到即便像克朗凯特这样的人，能否在今天的媒体环境中闯出天地。穆维斯回答：“媒体世界显然发生了彻底的变化，过去只有三家主要电视网，现在有三个24小时的有线新闻频道，还有互联网。一个新闻人能得到沃尔特·克朗凯特那样的影响力，这种日子我们是再也看不到了，而且我们必须记住这一点。”

　　为了获得收视率，电视新闻中武断的评论越来越多，有人甚至认为新闻伦理标准都受到了挑战。

　　哥伦比亚大学新闻学院教授理查·瓦德并不那么悲观，他曾就职于《华盛顿邮报》和《纽约先驱论坛报》，担任过NBC新闻台总裁及ABC新闻台高级副总裁，他至今也仍是ABC新闻台顾问。

　　“新闻的公正性还在，但仅在更狭窄范围的新闻产品上体现。今天的三大广播电视网大致上还是和克朗凯特那时候一样，除了他们现在提供更多针对个人的新闻，可以为你所用的新闻。”7月20日，瓦德接受了南方周末的电话采访。

　　南方周末：今天的电视新闻，与克朗凯特时期的电视新闻有何不同？

　　理查·瓦德：广播电视网占据绝对优势的时代一去不返了。新闻分散到有线电视、互联网以及其他渠道，所以没有一个人、一个节目再能像克朗凯特那样举足轻重。那种朴素、直率的，像“这是一方面，这是另一方面，我们认为事情是这么发展的”之类的表述，也不再像过去那样比比皆是。现在24小时滚动播出的新闻，大部分是极度武断的解释和推论。电视网也保留了克朗凯特曾经的主张，但只是一小部分。已经不是电视新闻提供的主要内容了。

　　南方周末：你是否认为因为电视新闻中武断评论的现象越来越多，新闻的伦理标准受到了挑战？

　　理查·瓦德：我认为新闻的公正性还在，但仅在更狭窄范围的新闻产品上体现。今天的三大广播电视网大致上，还是和克朗凯特那时候一样，除了他们现在提供更多针对个人的新闻，可以为你所用的新闻。比起克朗凯特当主持人的时候，他们现在也更热衷名人新闻。

　　南方周末：克朗凯特的许多同行说他树立了晚间新闻节目主持人的标准，不过他的节目同竞争对手的节目看上去也很相似，为什么他能脱颖而出呢？

　　理查·瓦德：我们说的第一代新闻人，与爱德华·莫罗(美国广播新闻界先驱)一起从电台起步的第一代，曾经是主流新闻提供者。1948年之后电视兴起，NBC的亨特利和布林克利成为影响全国的主要新闻提供者。亨特利和布林克利、克朗凯特和影响小得多的ABC新闻，他们都坚持共同的新闻理想：为严肃的人提供严肃的新闻；他们也都深度参与到报道中，那些报道关心的核心问题，就是弥漫到欧洲、非洲和亚洲的冷战，美国主要针对苏联同时也针对中国的冷战，以及资本主义同共产主义之间的论争。这是当时三大广播电视网新闻节目的重点。NBC的节目是最突出的，直到亨特利和布林克利离开。

　　这时克朗凯特开始崭露头角。当他离开新闻业，新闻业本身也发生了转变。克朗凯特成名时，尼克松、水门事件和越南战争引发了人民与政府的冲突。所以有很多“我们是谁”和“我们该做什么”这样的全民共识。克朗凯特离去后，民间意见与舆论更加分化了。因此当人们深情追忆那种“事情应该如此”的共识，必定回顾他的年代。

　　南方周末：用克朗凯特主持CBS晚间新闻时树立的标准来衡量今天美国的电视新闻，会有什么结果？

　　理查·瓦德：如今的电视新闻，竞争对手多了，不同性质的节目也多了。过去公众不会把名人节目当新闻，但现在《今夜娱乐》之类的名人秀做得跟新闻节目一样。新闻节目中观众看来则还是老一套，不过大多新闻人不会这么看。这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电视新闻行业。今天我们所在的，已远不是克朗凯特的那个世界了，所以除了一小部分电视新闻产品之中，你说不上他给我们留下了什么。

　　南方周末：他为新闻从业者树立的标准，比如诚实和公正，你认为今天仍然可行吗？

　　理查·瓦德：当然可行。对全世界大多数严肃新闻人而言，基本准则并没有改变。电视网提供的根本精神还是一样。今天的准则，同1940年代报纸记者、1950年代电台记者、1960年代电视记者的准则是同样的。

　　过去人们希望广播电视新闻主持不偏不倚，但现在对诸多24小时有线新闻频道的节目，人们并不要求像克朗凯特那样显得毫无倾向。现在有的人更直言不讳，也更习惯让观众了解他们的观点，他们怎样看世界。

　　南方周末：眼下很多美国人认为记者不像过去那样可信了。很多中国人也抱怨美国人在报道中国时的偏见，你觉得媒体道德规范的滑坡是否确有其事？

　　理查·瓦德：我想这完全是错觉。人总是觉得今不如昔。满世界都是关于黄金时代的神话，满世界的人都认为如今的年轻人无可救药，满世界的人都怀恋过去的好胃口、好时光。

　　今天的记者，本质上怀着与前辈们同样的理想，同样的对道德标准的疑问。比起克朗凯特时代的前辈，今天的记者可能受到了更好的教育，更成熟也更有见识。

　　但今天政治操控信息或将真相屏蔽于公众之外的企图比过去多多了，那些勾当，他们要么伪装美化，要么藏着不说，这都是政治本身导致，而未必是政客自己。诚实直率的人关心最切身问题，比如这个国家的堕胎问题、民权问题；当他们看不到自己想要的那种新闻，就觉得新闻有失偏颇，这并不是说新闻真的偏颇。这样的人渴求莫须有的更好的日子，渴求那种并非不偏不倚，而是偏向他们一边的报道，所以新闻的偏见只是他们的一种看法。

　　南方周末：与克朗凯特的时代相比，新闻主播这份职业的性质如今有什么不同？

　　理查·瓦德：我说过，社会变了，技术变了。更多人从互联网获得比广播电视网更多的新闻。社会与技术的变革改变了人们获取新闻的方式。

　　克朗凯特出自新闻逐渐由纸媒体转向广播电视的年代。从那之后新闻又从广播电视转向互联网与有线电视。谁知道下一步又会是什么，但如果来了，就将是另一番变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