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
1950年10月,中国人民志愿军赴朝参战。
■亲历者
王顺才:1930年生于黑龙江,抗美援朝志愿军老兵,曾获两枚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军功章。现居北京。
老兵,真的老了。59年前入朝参战,那时候的王顺才多年轻啊,二十出头,意气风发,戎马倥偬。
人越老,怀旧的思绪就越强烈。王顺才终于忍不住了,在硝烟散尽半个多世纪之后,去年他旧地重游,在平壤、朝韩军事分界线、板门店驻足感怀。
在志愿军烈士陵园,他和同行的几位老兵抱在一起,“哭得一塌糊涂”。
许多事情都不同了,青山碧水早取代了硝烟和杀戮。在平壤街头,他还碰到一位当年的美国老兵,两人握了手,相视一笑。
还有什么比这样的今昔对照,更能让老兵得以慰藉呢?流了血,无数人成了烈士,但终拒敌于国门之外,鸭绿江两畔换了人间。
开国第一战
一场撼天动地的卫国战争,行将隐入历史深处。烽火已止息逾半个世纪,《阿里郎之歌》由悲怆唱到舒缓,鸭绿江水也把岸堤冲涤得发了白。
但老兵的记忆不会含糊。“三八线”迫敌、汉江血战、停战板门店……这些往事,王顺才记得清楚,仿佛时光从未流走。
50多年的时光,像一条小路,路的另一头,那场志愿战争早转身离去,但背影还真切如昔。王顺才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正倚在呼啸的闷罐车厢里,跨过鸭绿江……
1950年6月25日,朝鲜战争爆发。美国随即出兵干涉,并令海军第7舰队侵入中国台湾海峡。联合国安理会在没有苏联参加的情况下,要求各会员国在军事上给韩国以“必要的援助”,并授权美国统一指挥在朝鲜半岛的各国部队。
美军很快于当年10月初越过北纬38°线(简称“三八线”),占领平壤。
朝鲜政府请求中国出兵援助。此前,兼任外交部部长的周恩来已发表声明指出,美国海军侵入台湾海峡的行动,是对中国领土的武装侵略。
王顺才说,从相关档案和史料的记录来看,中央的考虑主要集中在两方面:一方面,新中国刚刚成立,百废待兴,出兵援朝,国力是否能够承受;另一方面,唇亡齿寒,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队能否止步鸭绿江,还充满未知。
“当时的实际情况,从战略角度来讲,其实我国政府别无选择,只有一条路,打!”在王顺才看来,如果让联合国大军压境鸭绿江边,中国北方一千多公里的边境线将随时面临战火威胁,而蒋介石也随时可能在东南沿海反攻,这样前后夹击,新中国是没有办法专心于国内经济建设的。
最好的防守是进攻,拒敌于国门之外。
对此,《毛泽东军事文选》记载称:“我们不出兵,让敌人压至鸭绿江边,国内国际反动气焰增高,则对各方都不利。”
时年10月8日,中国根据朝鲜政府的请求,做出“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决策。10月19日,中国人民志愿军赴朝参战。
王顺才习惯称之为“开国第一战”。
为了保密,当时部队的一切行动都是在绝对机密的情况下进行的。在吉林,一列列军用列车向东飞驰,又转而向南。
10月的东北大地,没有了绿色。军运专列几乎都是清一色的闷罐车厢。王顺才倚坐在车厢里,列车憋足了劲呼啸前进。
临战学外语
“阿里郎,阿里郎,阿啦里噢,攀越阿里郎所有山峰。阿里郎只有山峰12座,我现在攀越的是最后一峰……”
再次哼唱朝鲜民歌《阿里郎之歌》时,今年80岁的王顺才记不全歌词了。他努力循着韵律,一顿一顿地,坚持唱完。
这首歌,曾经那样百转千回。歌声传唱不衰的地方,就是朝鲜半岛了……
入朝后,王顺才所在部队,奉命在战事西线迎敌。
战前,志愿军指战员和战士都突击学英语,用以在战场上向敌喊话。
一份简易油印学习手册被发到了王顺才手里。里面是对敌喊话的英文用语,和中文音译。
“友阿尔杀郎德老!”对应的英文是“Youaresurroundednow!”翻译成中文是“你们现在被包围了”。
Surrenderquickly(赶快投降吧)被音译成了“杀卵德尔魁克里”。
Don'tact(不要动)成了“东特安克特”。Handsup(举起手来)是“喊支阿扑”等等。
学习手册还特意标注了一条:发音以北方话为标准。
这些在今天看来令人忍俊不禁的“土办法”,在朝鲜战场上,却真正派上了用场。
每次和敌人短兵相接,“东特安克特”、“喊支阿扑”就此起彼伏。
其实志愿军战士们也都清楚,自己依葫芦画瓢描出来的“英语”不标准。何况,志愿军来自国内四面八方,有云南的,有四川的,喊出来的话也就难免南腔北调了。
“就这样的英语,听懂了的美军算是幸运,可以乖乖地及时举手投降,保住小命。听不懂的,傻愣愣地持枪负隅顽抗,最后遭殃的是他们自己。”讲述这些时,王顺才忍不住呵呵笑。
一次,王顺才所在部队审讯一个被俘的美国大兵时,顺带着问他是否能听懂志愿军的英文喊话。对方回答说,听懂了。
喊话归喊话,在战场上,见功夫的还得是真刀实枪的对阵,生死不由命。
五次大战役渐次到来。1950年10月25日,志愿军发起抗美援朝第一次战役,给“联合国军”以突然打击,将其从鸭绿江边驱逐到清川江以南,挫败了“联合国军”企图在感恩节前占领全朝鲜的计划。这一天,后来被定为了抗美援朝纪念日。
在随后的第二次和第三次战役中,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联合作战,突破“三八线”,将“联合国军”击退至北纬37°线附近地区,占领汉城,并适时停止了战役追击。
汉江血痕
“惊险?这个词你用得不准确,战场上没有这么一说,”王顺才纠正记者提问用词,“那时候,连生死都没有概念了,哪还讲什么惊险不惊险的,再惊险的事,能比得过生死存亡吗?”
讲到激动处,老兵用力挥动手臂。
两军对垒,志愿军打的是信念,坚信战争是正义之战,坚信中央的英明领导,而对手打的则是装备,是数千驾战机的空中优势和坚船利炮。
胜败或早有定局,但战况之惨烈和志愿军慷慨赴死的精神,超乎想象。
王顺才几年前与战友合著《汉江血痕》一书,真实再现了殊为惨烈的汉江阻击战……
王顺才把美军描述成“逃跑大王”——他们是雇佣军,要保命回国领美元呢。
对于美军的协调火炮、坦克以及空中支援能力,志愿军战士们很是羡慕,但对美国军队的战斗力,却大大瞧不上:
他们的步兵缺乏战斗力,胆小怕死,不具备进攻和防御的胆略。他们不习惯夜战和白刃战。如果没有炮火支援,就会不知所措。当补给停止时,他们便会完全丧失斗志。
但三次战役过后,敌我双方对彼此的战术已较为熟悉,加之攻占汉城,打过汉江后,志愿军战线拉得过长,后勤补给又供应不及,情况开始发生变化。
1951年1月,第四次战役打响。王顺才所在部队在汉江沿岸阻击敌人。
阻击战一打就是50个昼夜。
当时,战场上气温低达零下30摄氏度,四顾是茫茫冰雪。志愿军缺粮,缺子弹,缺军械供应,不少战士患上了夜盲症。
敌军飞机向汉江阵地俯冲投弹,然后是炮火轰炸,其后就是步兵轮番往上冲。由于前方减员严重,原本在师政治部的王顺才,被补调至连队任指导员。
敌军的飞机和炮火来了,志愿军就低低地伏在壕沟里。炮火一停,端枪和摸到阵前的美军步兵对射。
弹药打光后,志愿军就抱起石头砸。而每一处阵地的失守之前,都会是最后一个肢体不全的战士,拉响手榴弹或是爆破筒,滚向敌人。
作家魏巍曾在《汉江南岸的日日夜夜》一文中写道:这儿的每一寸土地都在反复地争夺。这儿的战士,嘴唇焦干了,耳朵震聋了,眼睛红了,他们用焦干的嘴唇吞一口炒面,一口雪……
那场阻击战中,王顺才负伤了。一块冒着烟的弹片崩进他的肚皮。王顺才没在意,仍端枪,瞄准射击。
“后来感觉腿上湿漉漉的,低头一看,血流了一地,肠子也流出来了。”王顺才被卫生员拖下阵地。
卫生员把肠子重新塞进他肚子,豁开的伤口很快被缝合了。王顺才还和卫生员打趣说:“你倒是把肠子给我捋顺了啊。”卫生员哈哈笑着说:“它们自己会找到自己的位置。”
50个昼夜下来后,部队受命回撤。王顺才连队只剩了30多人,其他人都战死了。撤离时,他们回头望望阵地,都哭了。
重睹天日
一个军用水壶,外出时王顺才都会把它带上。
水壶其实是个“两件套”,里面是一个弧形不锈钢水壶,外面的包裹壳取下来,还可以独立组装成一个饭盒,很是实用。
这是他当年的战利品,从美国大兵身上缴获的。他还缴获了一个照相机,但“不会摆弄”,就上交了。
这么多年了,跟随他最久的,除了腹部那道伤痕,恐怕就是这个水壶了。伤痕会慢慢愈合,军用水壶也早淡去了干戈气息……
1951年4月至6月,在“三八线”南北地区,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组织了大规模对敌反击战。这是抗美援朝第五次战役。
不久,美国政府通过外交途径表示,希望进行停战谈判。中朝方面,经过五次战役,也深感在技术装备上处于劣势,在当时条件下,要想在短时间内歼灭敌人的重兵集团,困难极大。
战争双方开始停战谈判。此后,战争出现长达两年多边打边谈的局面。中间波折不断,但终于在两年后的7月27日,双方在停战协定上签字。
停战的消息像疾风一样漫过每一处阵地,每一个防空洞,每一个民居。疾风也刮到了王顺才彼时所处的身弥岛。
常年躲避战火侵扰的朝鲜族男女老少,从山洞里、地窖里走出来,先是哭,旋即就奔走相庆。
“那真的是重见天日的感觉。”王顺才形容。战时是见不到太阳的,白天,敌军的飞机但凡窥到移动的目标,炮火就会倾泻而下,“甚至,你出去大小便的时间,飞机都会来炸”。只有在晚上,才可能小心翼翼地间或走出掩体。
居民们翻出铜碗、盆子,一边敲打,一边跳起了朝鲜舞。志愿军战士也跟着跳起来,“有人把鞋底都跳掉了”。
其后的将近两年内,志愿军仍留在朝鲜,帮助战后重建,也备战提防对手毁约来犯。
那段时间,王顺才住在一位朴姓大妈的家中。家中一共三口人,对他很好,而他也会时不时把部队派发的香皂等物转送给他们。去年重访朝鲜时,他曾有意回去探看,但因故未能如愿。
1955年5月6日,王顺才返回祖国。
东北望,再无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