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的大礼
按照日程,尼克松到达的当天下午16时,是周恩来与尼克松在人民大会堂的会见。随访的美国记者在人民大会堂门前苦等应来参加会谈的尼克松而未果。一向守时的尼克松的“迟到”曾引起种种猜疑。直到17点55分,“谜底”才揭晓——白宫发言人齐格勒突然向记者宣布:在到达北京3小时后,尼克松总统与毛泽东主席举行了会谈。
在尼克松访华前,是否能与毛泽东会面,是美方一直急于确认之事。但是几个月前的林彪事件,让毛泽东的身体极度恶化,所以中方一直不能给予明确答复。2月21日下午,毛泽东让自己的护士长吴旭君通知王海容:要和尼克松谈一谈。“消息来的时候已是14时左右,尼克松等人已去驻地休息。按照日程安排,16点30分将有全体会谈,19点还有欢迎宴会,所以时间很紧张,总理也显得非常着急。”唐龙彬回忆。
时任外交部美大处处长的丁原洪却否认这是毛泽东的随意之举。“那时候跟现在不一样——所有领导人的会面时间都是提前安排好的,见毛主席的时间都不确定,即便其他领导人来,我们都是不确定的。他们当然知道会见毛泽东的,只是没想到他们刚下飞机,主席就要见他们,他们还以为先跟总理谈,再一层一层升级。”
美国人显然知道这个接见的分量——1971年10月到1972年2月的近5个月里,毛泽东只在公开场合中出现过4次。外国新闻界盛传中国的最高领导人已经病重。正在钓鱼台陪同美国人的唐龙彬还记得那个急匆匆的气氛:“尼克松带上基辛格和洛德匆匆忙忙上车了,瞒过罗杰斯,瞒过手下所有官员,只带上两个随身警卫。”两个警卫是在前一两分钟知道的,很匆忙地出了门,唐龙彬赶紧招手让他们上了自己坐的车,将他们带到了中南海。跟随尼克松而来的大批美国记者当然毫不知情,不过总有幸运者,“《泰晤士报》和法新社的记者从一大早就派人在中南海外面蹲点,15点多,看到一个车队疾驰而入,他们马上发了第一条新闻”。事后,美国记者非常气恼:美国总统的大新闻却不是美国人先发的。
周恩来又马上赶到中南海,亲自安排见面时的细节,这一次又让唐龙彬对总理的细致周到有了深刻认识:“总理提前几分钟到会场布置,连主席吐痰的痰盂放哪边他都非常在意。他非常了解主席的习惯。”
在工作人员搀扶下,毛泽东握着尼克松的手达1分钟之久,这次会见的详情已经被各种史料完整而详尽地记载下来。冀朝铸并没有参与这一次历史性的会谈,是唐闻生做的翻译。“我第一次给主席当翻译时,我一张口吓了主席一跳,他说:‘嗓门这么大哟!’唐闻生是女同志,声音温柔,他就点名要唐闻生了。”冀朝铸笑着回忆。唐闻生是冀朝铸从北外挑选出来的“徒弟”,唐家与冀家也是世交,“我的爸爸(冀贡泉)与她的爸爸(唐明照)一起在美国办了张报纸(《美洲华侨日报》),我大哥(冀朝鼎)与她大哥也很熟”。这对师徒又有趣地成为中美解冻的亲历者和见证者。冀朝铸回忆,毛泽东去世前的3次接见——新西兰总理马尔登、新加坡总理李光耀和巴基斯坦总理布托——都是由他翻译的。那时候毛泽东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了。
冀朝铸也许并没有意识到,他错过了毛泽东在晚年时间最长的一次接见。老人家显然谈兴很浓,原本15分钟的会谈一直持续了1小时。周恩来3次抬手看表——这对一向注重礼数的周恩来来说,显然是有意为之。尼克松告辞出来时,一直等候在外的唐龙彬注意到毛泽东由工作人员搀扶着,站起来和美国人告别。或许这也是这位老人为中国留下的最后一笔政治遗产。
被拒绝的总统
尼克松到达北京的当天晚上,由周恩来出面,在人民大会堂举行欢迎宴会。
作为一国总理,周恩来对此次尼克松访华的重视不言而喻。唐龙彬说,尼克松夫妇房间的布置总理都要亲自过问,而在欢迎晚宴上,甚至播放的歌曲也是周恩来亲自决定的。冀朝铸回忆,当时一般国宴上的音乐都是中国革命歌曲,这一次,周恩来让下面的人事先做好调查:美国人喜欢什么曲子、尼克松喜欢什么曲子,“他专门挑选了几首歌曲,也让我参加挑选”。最后选择了尼克松最喜欢的《美丽的亚美利加》,这也是尼克松就职时演奏的音乐。果然,音乐一响,尼克松非常高兴。
尼克松显然对这次来访做了充分准备:在盛大的国宴上,在座的美国人大都不会使用筷子,只好拿着吃西餐的刀叉笨拙地对付中餐,唯独尼克松不同于他人,不紧不慢地用筷子夹取美味佳肴,他那挺像回事的一招一式,吸引了众多记者的镜头。唐龙彬说,他后来才知道,自从访华之事决定之后,尼克松和夫人就开始在家里练习如何用筷子。不仅如此,“尼克松还学会了几句简单的中文,比如‘你好’,‘谢谢’”,这些都巧妙地拉近了和中国人的距离。
但是当天晚上的尼克松还是遇到了一点麻烦,不过这麻烦跟中方无关——美国国务院来的外交官傅立民(Chas W. Freeman)拒绝上台翻译他的致辞。
30多年的时光已将当时年仅28岁的外交官傅立民变成身材臃肿的六旬老人。2008年12月18日上午,来北京参加关于中美关系一个研究会的傅立民,在国际饭店接受了我的采访,那个小插曲也还历历在目。
“那时候白宫和国务院的关系很奇怪。”傅立民说。虽然国务院是主导外交工作的,但基辛格访华,国务院上到罗杰斯,下到普通工作人员全部被蒙在鼓里。虽然傅立民后来也参与了为这次访问而起草的文章、备忘录等,但是“尼克松访华之前,我也不知道我要不要陪同来”。
傅立民最终还是加入了访华代表团,他和其他官员乘坐的飞机,在尼克松专机前20分钟降落。“在2月21日傍晚到来前,我一直忙着想弄清楚自己的任务是什么。”直到当天晚上,他才接到通知,“尼克松的私人秘书(霍尔德里奇)打电话给我,说总统要我在晚宴上为他的祝酒词做翻译。我说可以,但是你要先给我总统发言的书面稿”。霍尔德里奇答复是没有书面稿,傅立民坚持说肯定有。“他说他再去问问总统,回来后还是告诉我说没有稿子。我只好向他摊牌说这里一定有鬼,因为祝酒词就是我本人起草的。”
傅立民急于要尼克松的讲话稿,并不是因为担心自己的汉语水平——某次会谈中,尼克松讲到中美关系时,说双方的利益是“Parallel”的,中方人员将之翻译成“平行”,而傅立民却提出异议,说平行的意思是永远不会相遇,他认为尼克松的原意不是这样的。周总理于是问他如何翻译更体现他们总统的原意,傅立民说,应该译为“殊途同归”。总理因此对他印象深刻,夸他的汉语底子好。
“我坚持要书面稿的原因,是因为我知道其中加进了一句毛泽东的诗词,我想知道是哪一句。”傅立民说。那时“崇拜毛泽东是中国的特点”,为了表示对中方的友好,对毛主席的重视,美方特地在讲话稿里加了一句毛主席诗词。“诗词是不好翻的,我必须知道哪一句,不然上台把毛泽东的诗句翻错了,那是很糟糕的。”可是总统还是在坚持没有书面稿,于是傅立民就拒绝上台翻译。
无奈下,美方只好求助于中方翻译。傅立民注意到,上台前,冀朝铸和唐闻生手里拿到了一份稿子,也在很紧张地猜那几句英文到底是毛主席的哪一首诗词里的。后来不出傅立民所料,尼克松的讲话里果然有这样一句: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傅立民记得,那天晚宴上他很郁闷,他后来被安排给姬鹏飞和罗杰斯当翻译,同桌还有李先念。“李先念副总理见我很不高兴的样子,就递了我一支烟来安慰我。”傅立民说。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抽烟,从那天起一抽便是30年,直到几年前因为气管炎和“妻管严”而戒掉。而很多年后,傅立民才知道李先念递来的那支很像英国烟味道的香烟,是在中国很有名的“熊猫牌”香烟。
事隔多年回想,傅立民仍然觉得自己当初的拒绝是正确的,“如果我接受了这个命令,然后在欢迎晚宴上把毛主席的诗词乱翻一气,那才是个大错误!”在尼克松怒气冲冲的眼神下,傅立民觉得自己的外交生涯肯定就此结束,但出乎意外,在杭州,尼克松专门为这件事向他道歉。事后傅立民才知道,尼克松坚称没有书面稿,是因为他的记忆力很好,讲话稿过目不忘,想给外界留下一个即兴演讲而不是照本宣科的印象。“他怕我到时候拿出讲稿来对着翻译,那就穿帮了。其实他不知道我的记忆力也很好,我也完全可以配合他好好‘演出’的。”傅立民幽默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