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批评权”的中国式困局
■成绩压倒一切,取消了留级开除
■学生成上帝,“独子时代”忽视挫折教育
◎文/《青年周末》实习生 林䶮《青年周末》记者 蒋文娟
今天是教师节。
节前不久,教育部给全国中小学老师送上一份“贺礼”——出台了个《中小学班主任工作规定》,其中第十六条是“班主任有采取适当方式对学生进行批评教育的权利”。
“老师批评学生,为何还要教育部发文赋权?现在的师生关系究竟怎么了?”这一周来,中小学教师的“批评权”惹得争议四起,有人嘲讽其奇特,有人叹息其无奈。
《青年周末》记者通过多点调查采访发现,在重申教师“批评权”的背后,其实是中国式教育陷入某些困局的尴尬,争议“批评权”击中的正是教育改革当下微妙、紧张的师生关系这一软肋。
“教得严,师之错”
“班主任有批评学生的权利了。”由教育部出台的这项新规,伴随着新学期的到来,在各个学校间广为热议。何谓“适当的方式”?除了班主任外,其他老师难道就没批评权?作为师者,批评学生应是天职,如今重申班主任的批评权透露着一种无奈,烙上多此一举之嫌。
9月初,《青年周末》记者拨通教育部新闻办的电话,试图了解《规定》印发的动因和背景,该负责人表示相关领导不便再接受采访。
而在8月底,教育部基础教育司副司长王定华面对媒体时曾谈到之所以强调教师拥有适当“批评权”,是因为一些地区出现了“学生不好管,老师不敢管”的教育乱象,甚至发生了老师坐视学生打架而袖手旁观的极端案例。
王定华口中的极端案例指的是曾经在网络上引发热议的“杨不管”事件,2008年6月,安徽省长丰县吴店中学的两名学生在上课时打架致其中一人死亡,授课教师杨某并未制止,继续上课直至下课,因此被称为“杨不管”而被舆论围剿。
“过去是教不严,师之惰,现在是教得严,师之错。”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班主任这样描述近年来出现的教育困局。
如她所说,在百度上键入相关关键词,会发现多起因“批评”而引发的教育悲剧早已见诸报端。因悲于教师批评,先有枝江女孩跳湖,后有武汉男生跳楼;因愤于教师批评,先有昭通鲁甸一中某初三学生将怀孕教师打致流产,后有北京十一培训学校男生因不满女教师批评而对其连扇耳光。
“现在我们是弱者,批评教育本是我们的职责,但是现在大家全都无所适从。”9月6日,被央视《实话实说》节目就“批评权”讨论请到现场做嘉宾的全国模范班主任任小艾如是说。截止到记者发稿,《实话实说》在新浪网发起的班主任调查,已有2000多人参与,其中认为“有了该《规定》,老师批评学生就不再缩手缩脚了”的投票比例不足30%,而认为“老师确实不敢批评学生”的比例高达72.6%。
在被采访者中,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现在的中国老师很辛苦,面对曝光与未曝光的种种教学冲突,我们必须承认,当个体性的悲剧频频发生,就理应警惕这是否是一场群体性的灾难。也许,只有通过探究教师群体的真实处境,才能找到教育困局的症结所在。
教师“教育自主权”陷入四大困境
“赋权令”好心出台,班主任们却无心接受。恢复“批评权”,只是一场恢复常识的维权运动,但吊诡的是,常识是如何丧失的?
记者调查发现,面对应试教育下的“智力竞赛”,家长会遗忘“人格教育”的传统继承,用生活上的溺爱弥补学业上的残酷;面对上级问责的压力,领导会忽略教师“育人”的至高权利,受到挤压的只能是师道尊严,所以当文化与制度双重缺席的时候,就有了“师不师,生不生”的“教育自主权却不在教育者”手上的尴尬现实。
■困境之一
成绩压倒一切,取消了留级开除
在班主任群体中,赵京(化名)是一位颇有发言权的代表人物,从任教起就担任班主任,现在还是初三年级的年级组长,明年这位老教师即将退休。她向记者坦言,当了40年班主任,现在是真委屈了。
赵京供职的学校是北京市崇文区的一所普通中学,她告诉记者,每天教务处就像个“小分局”。
放学时间,记者找到了这所初中。熙熙攘攘的出门队伍里,不时会有在“吞云吐雾”中谈笑风生的少男少女结伴而出,赵京告诉记者,由于取消了留级和开除,老师们基本上对学生没有了约束力,处分变成了纸老虎,学生一届传一届,胆子也越来越大,有些学生以公开辱骂老师为荣,甚至互相攀比。
“那家长难道不会道歉吗?”记者问赵京。
“有的学生打了老师,家长会来道歉,然后也就完了。很多学生家长只关心孩子的成绩,他们觉得道德方面都是顽皮所致,只要别让孩子出事就得了。”赵京很无奈。
9月4日,记者电话采访了21世纪教育研究院副院长、上海交通大学教授熊丙奇,“很多家庭教育的思路不对,把注意力全放在了应试上,只关注成绩,却忽视了对孩子健全人格的培养,因为在溺爱中成长很多孩子缺乏对长辈的尊重,自私自利,这是一个很明显的教育扭曲的现象。”
记者了解到,在家长的建议下,赵京所在的学校已推行了模式化教学管理,即将教师的课酬收入与学生给教师打分加以比例化。两者挂钩的结果可想而知,排名中班主任往往排名靠后,美术课、音乐课等授课老师却能拿到满分。
“老师再高尚也只是一个职业,没有多少人愿意费力不讨好,教书育人,空有教书,再无育人。”赵京无奈地对记者说。
■困境之二
丧失自主教育环境,行政领导怕维权
宋肖(化名),是赵京的老同事,在崇文区一所重点中学任教。她笑称自己的问题在于太较真,总和领导对着干。
“太较真”的宋肖曾因为“批评教育”的问题险些和校长发生冲突,因为班上有几个学生纪律性很差,学习也一直没有起色,宋肖就将他们的座位调到了第一排。
没想到,几天后的家长会上,校长公开道歉,并且暗示了宋肖这一处罚方法欠妥。
“开完会我就去找他理论,犯错就该惩戒,几十年都是这种方法,为什么现在家长一提意见就都要老师让步。”宋肖告诉记者,只要遇到家长因为孩子挨批而找到学校的问题,校领导往往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因为害怕出事,家长现在维权意识高,学校要是不道歉,他们就告到区委,甚至告到市委,领导当然都要捂着,所以教师就得让步。”
宋肖说,在这种氛围下,很多年轻班主任已经养成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习惯,很多学生的问题都得过且过,“他们刚来学校,不知道水有多深,往往挨了领导一两次批评后就有了‘分寸’。”
“等我们这拨人退休了,可能就再没这么跟领导较真的班主任了。”宋肖颇有些自嘲,
“班主任不敢批评学生,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缺乏自主教学环境。现在的中小学,虽是教学单位,却有着很强的行政色彩,学校办学要对上级部门负责,并接受各类评估,这就使得学校办学会担心办学业绩因‘家长上访’等事件而被一票否决。所以学校领导遇到相关问题,往往选择无原则地批评班主任,教师的地位非常弱势。”熊丙奇分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