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张国 张鹏
每当需要给出建议,南开大学教授、中国科学院院士张伟平总会不假思索地对出色的年轻人说:“去数学系吧。”
在这位数学家看来,数学是智力的挑战,数学是科学的基础,数学值得选择。
对提起数学就头疼的考生,张伟平说,那就选你喜欢的专业。
但关于这点,即使最有选择权的那些年轻人——高考状元,往往也很难做到。在延揽全国至少半数状元的清华大学,今年录取的四五十名文理科高考状元中,有18人投到经济管理学院门下。
难道,状元们的志趣,天生就这么趋同吗?张伟平院士认为:这一方面是件好事,经济管理学科后继有人;另一方面也反映了高分学生专业选择的狭隘性和盲从性。
全国最棒考生的风向标——状元为啥扎堆读经管
每年高考过后,状元们去了哪些专业,不只是个人选择问题。他们如同风向标,代表和影响着全国最优秀考生群体的选择。
“一个人的选择会有偶然性,但这是一个群体的选择。”清华大学招生办公室主任孟芊对中国青年报记者说。
对于状元,清华“既关注又不那么介意”。不介意的是,高考成绩只是一个方面,状元并不必然最佳,关注的是他们大多数是好学生,而且能够影响别人。
在当今的中国,招收状元概率最高的院系之一,是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清华的状元至少占全国的一半,其中又有1/3至1/2选择经管。这意味着每6名状元,至少就有1人在这个学院。
2008年,清华经管学院统招的188名本科新生中,有23名状元。2009年的182名新生中有状元18人。
两年间,选择清华经管的各省份前10名分别是83人和77人。
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高校招生人士说,这一方面说明经管院系招生工作得力,另一方面也透露出,很多学生还是相对盲目的,“似乎‘管理’很高端,很多学生连经济、金融都没分清楚就来了。他们模模糊糊觉得很热门、很好就选择了。”
作为清华招办主任,孟芊最常遇见的一个问题,是考生选专业的“匹配”心态。“学生有这么一种心理:我的成绩达到一个水平以后,这个分的学生都去了哪个专业,我不去的话就亏了。”
有一年,某省文科状元报考清华英语系。很久之后,当清华大学的招生老师来到当地,还能听到一些中学生的不解——为什么状元不去更热门的专业?
这名选择了英语系的状元,大学期间选修了法语,后又赴德国学习,执著地向他语言学家的梦想进发。孟芊乐见这样的故事发生。
虽然也主张填报志愿应该遵从个人兴趣,27岁的清华物理系博士生罗立波说,对于18岁左右的高三毕业生而言,大部分人都不明白自己的兴趣爱好是什么,更不知道如何将兴趣爱好与专业选择乃至职业规划相对应。
2001年,罗立波从广东考入清华,“找了一个分数中等的专业就填了”。
“很重要的一个因素就是不太清楚各专业意味着什么。”他说,“从任何招生简章和材料,你都读不出哪个专业适合哪种人。”
罗立波回忆,那时人们总在说,21世纪材料很重要,21世纪生物很重要,21世纪光机电一体化很重要……谁也说不清楚究竟哪个专业才重要。当然,现在考生获得信息的途径更多了。
为了让考生避免盲目报考,清华要求招生人员为考生提供参考性服务,帮助他们尽可能选择愿意读、适合读的专业。孟芊说,在大多数省份,清华可以做到在填报志愿前与每一位可能的报考者接触。
这种接触,“一是看学生本身适合读什么专业,二是看学生本身想读什么专业,三是跟家长去沟通,让这些因素尽可能一致起来。”
不过,只有一些学生会听劝。状元们通常在清华经管、建筑、电子等专业“会师”。
清华经管学院的“经济与金融(国际班)”,是很多状元的目标,譬如安徽省2009年一位理科状元和一位文科状元,不约而同到了这里。
就业好,就是学科好?状元的选择为何不能更多元
长期关注高校招生的罗立波说,虽然状元“扎堆”的现象有些扭曲,但是相对就业市场来说,还不够“扭曲”。
“从满足社会的一般需求来说,这种分布是不合理的,但它大致符合社会潮流。”他说,受到状元青睐的专业有一点是高度相似的,即都是大力发展的院系。社会上对热门专业的人才需求是如此之大,以至于这些专业招生规模已经远超其他,仍然供不应求。
因此,对那些对自身兴趣不甚了了的报考者,罗立波通常推荐就业门路比较广的专业。
这不失为一个现实的考虑。
在知道自己成为2009年青海省理科状元之前,马长春就接到了来自清华大学的电话。
“当时招生的老师告诉我,清华经管学院特别火,出路特别好。4年之后,就业、出国特别有前途。”
在此之前,马长春的梦想是清华大学土木工程系。这个梦想的建立来自高中老师。
显然,招生人员的“游说”打动了他。考虑到自己数学成绩还不赖,马长春报了清华经管学院。
“对高中生来说,根本不了解大学的专业设置,以为就业好,就是学科好。”他说。
对这位高考状元来说,热门专业也是一个“比较现实”的选择。他出生在西宁市大通县沙巴图村。父亲靠务农、打工铺就了他的求学路,多年下来积劳成疾。为了弟弟继续上学,姐姐不得已辍学,早早出嫁了。
刚刚入学的马长春还不能确定自己是否作了正确决定。他说,第一学期都是基础课程,如果不太适应现有专业的话,可以考虑第二学期转系。
不过按照旅美学者吴澧的观点,马长春“最好读对得起自己天赋的专业”。
吴澧曾撰文指出,最聪明的人,最好修读对抽象思维能力要求最高的理论数学、理论物理等基础科学专业,以及对语言能力要求最高的中文、英语等语言文学专业。
“我对金融专业并无偏见,但确实觉得最聪明的人不必首选这一专业。”吴称。
清华毕业生、美国芝加哥大学博士生郭昊注意到,2009年的清华理科状元分布更广,有工程物理、电子、经管、土木、热能、数理、计算机、材料、生物、航天、建筑11个院系。
经管学院的状元新生由去年的25人降为今年的18人。以往几乎没有状元问津的热能、力学等都招到了状元。
“有文科第一名去读法学、心理学,这些学生更多从人生志向考量,这很好。”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知情人士说,“今年状元们的专业选择更加多元了,这绝对是个好事。他们的选择,意味着所代表的这个群体的选择,更加多元一些。”
郭昊不敢确定这是否意味着多元的趋势,“这恐怕还是有点凑巧,当然也和招生老师的宣传有关”。不过他说:“长远来说,还是多元好,一堆状元挤在经管,也不可能个个都成才。”
“当然没必要说经管不好,毕竟现在金融业工资最高。”郭昊说,“可以适当引导一下,像热能、力学、精仪都是需要大量人才的专业。”
“报考,看自己的兴趣了,我没觉得应该选特定的哪个系。如果非要我建议,我倒觉得像机械制造、航空航天等应该多进点优秀人才。”他说。
基础学科的隐忧 当年状元扎堆的哲学系为何遇冷
文化学者肖鹰任教的清华哲学系,是一个与高考状元无缘的“冷门”学科,但这位教授很难真正远离关于状元的话题。
有时候,同行见面感慨,传统的经典人文学科,不仅在高校录取线上“低空飞行”,而且第一志愿报考的也不多见,“录取的时候很勉强”。学生的报考热情持续下降,使这类专业成为低谷。
这种状况与状元的“示范”不无关系,“最有权选择的人选择了最有‘钱途’的专业”。
“我们不能认为状元就是考生当中最优秀的人,但他又是个标志,状元‘扎堆’在专业选择上形成了一种导向,引导很多人‘应该’选择这样的专业。”肖鹰说。
他所知晓的情况十分惊人,一些名牌大学昔日当家的文史哲专业,今天只有降分以求,才能勉强招满学生,更遑论吸引状元。
“传统人文学科对人才素质的要求是最高的,要有天分和智慧。我们发现,现在真正有这方面素质的,甚至有这方面爱好的学生,被埋没了。”
肖鹰曾是一名状元。1980年,他以云南省文科第一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哲学系,因为“它很适合我的性情”。同班同学中,至少有4位状元。1987年,当他报考北大美学研究生时,4个名额有100多人竞争——“我们是真热爱这个专业”。
“我并不是说状元是最优秀的,而是说状元在哪儿‘扎堆’,哪儿就会有真正的优秀生源。当我们谈到状元的时候,我们实际上谈的是最好的一批学生。”
肖鹰说,在国外,传统的人文学科人数也少,但都是最优秀的。“我们跟热门学科的生源差距不在于数量上。传统的人文学科应该是精英教育的,我不认为数量上应该和热门学科相比。”
他认为,一个健康的社会,对学生的吸引力是多元化的,而且传统人文学科应该保持一种持续的吸引力,这种吸引力不在人数的多寡,而在被吸引者的素质高低,一定要令人有认同感。
但从教之后,肖鹰发现,那些面试之际答曰“热爱美学”的研究生,入校之后,便再也不愿回答这个问题。他们甚至常说,本科“由于某种原因”学了哲学。“好像是上不了更热门的专业才到这样的专业来。”
他认为,高考状元涌向潮流性的热门专业,是在缺乏良好社会文化导向前提下的一种“被动”选择,是一种无奈的迎合。“我不是说这些专业不应该吸纳状元,但是所有状元都往那儿去,我认为不是个人的问题,是社会的问题。”
在功利化、世俗化的社会,什么专业更好就业、什么职业收入更高,成为学生的基本选择,肖鹰说:“这不单反映了社会需求的问题,更反映了当代社会年轻一代学生的价值选择的问题。这种价值选择的背后,是社会的价值导向。”
“就像经济上过分追求GDP发展一样,文化教育上也追求功利性的东西。”他说,“我们现在不注重精神,不注重思想,甚至也不注重品位。”
在这位教授看来,这将导致恶性循环,会在不远的将来影响中国人文学科的发展,进一步影响中国人文精神的发展。国家教育战略应当有意识地创造社会环境与积极的价值导向,吸引最优秀的人才成为人文学科的继承人。“教育的决策者应该意识到传统人文学科的价值所在。”
他还认为,高考笔试只是第一步的资格考试,后续缺乏真正的专业测试,也就没有真正的专业选择。“当前招生实际上是一种‘拉郎配’。”分数是前提,志愿是参考。状元先选,按分排队,分数决定论影响了人才更合理、更全面的选择。
“我认为个人只要自由、自主地选择专业,都无可厚非。但是作为一个社会,应该形成一种机制,使这个社会健康发展的各个领域,都应该有相当的人才吸引力。”
基础学科遭到如此冷遇,有时候,教授们不但无力改变学生,甚至也不能影响家人。清华大学一位基础学科的教授告诉记者,自己刚刚成年的儿子今年秋季升入大学。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父亲说,早就发现“他肯定没兴趣选我这个专业”。
对此,不惑之年的父亲既不愿干涉,也无法左右。他留给了记者一个意味深长的苦笑。
本报北京9月20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