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吾国与吾民》(节选)
中国人的生活,有一种集中现实的诚信,一种佳妙的风味,他们的生活比之西洋为和悦为切实而其热情相等。在中国,精神的价值还没有跟物质的价值分离,却帮助人们更热情享乐各自本分中的生活。这就是我们的愉快而幽默的原因。一个非基督徒会具一种信仰现世人生的热诚,而在一个眼界中同时包括精神的与物质的评价,这在基督徒是难于想象的。我们同一个时间生活于感觉生活与精神生活,如觉并无不可避免的冲突。因为人类精神乃用以美饰人生,俾襄助以克服我们的感觉界所不可避免的丑恶与痛苦,但从不想逃免这个现世的生命而寻索未来生命的意义。孔子曾回答一个门人对于死的问题这样说:“未知生——焉知死?”他在这几句话中,表现其对于人生和知识问题的庸常的、非抽象的、切实的态度,这种态度构成我们全国的生活与思想的特性。
这个见地建立了某种价值的标度。无论在智识或生活的任何方面,人生的标准即据此为基点。它说明我们的喜悦与嫌恶心。人生的标准在我们是一种种族的思想,无言辞可表,无庸予以定义,亦无庸申述理由。这个人生的标准本能地引导我们怀疑都市文化而倡导乡村文化,并将此种理想输入艺术,生活的艺术与文化的艺术;使我们嫌恶宗教,玩玩佛学而从不十分接受其逻辑的结论;使我们憎厌机械天才。这种本能的信任生命,赋予我们一种强有力的共通意识以观察人生千变万化的变迁,与智识上的盈千累万的困难问题,这些我们粗鲁地忽略过去了。它使我们观察人生沉着而完整,没有过大的歪曲评价,它教导我们几种简单的智慧,如尊敬长老,爱乐家庭生活,容忍性的束缚与忧愁生活。它使我们着重几种普通道德像忍耐、勤俭、谦恭、和平。它阻止狂想的过激学理的发展而使人类不致为思想所奴役。它给我们价值的意识而教导我们接受人生的物质与精神上的优点。它告诉我们,无论人类在思想上行为上怎样尽了力,一切智识的最终目的为人类的幸福。而我们总想法使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生活快乐,无论命运的变迁若何。
“说不定我也同样爱我的国家”
70多年前,在讨论如何向外国人介绍中国与中国的国民性,以便推动文化差异比较,通过更深入理解文化差异,推进中西方文化的交流与对话的背景下,林语堂写成了《吾国与吾民》。此书出版后,在1935年成了美国的畅销书。当年《纽约时报》上有书评说,“我非常感激林先生,读他的书使人得到很大启发。只有一位优秀的中国人才能这样坦诚而又不失偏颇地论述他的同胞”。
记者◎苌苌
林语堂的《吾国与吾民》写于1934年,他直接用英语写就,第二年由赛珍珠的出版公司在美国发行,9月出版,到年底已再版了7版,登上畅销书排行榜,其后被译成多种欧洲文字。普遍认为,这本书让西方人知道了何谓“中国文明”。此书是写给西方人看的,但他对祖国爱之深、责之切浮然纸上。或者更确切地表述,是林语堂在自序里的说法:“我堪能坦白地直陈一切,因为我心目中的祖国,内省而不疚,无愧于人。我堪能暴呈她的一切困恼纷扰,因为我未尝放弃我的希望。中国乃伟大过于她的微渺的国家,无需乎他们的粉饰……我这本书是写给淳朴而忠恕的一般人的,忠恕之道为古代中国之特长,今则已成绝响。”
赛珍珠是促成《吾国与吾民》的幕后人士。“当时西方人了解中国,一种方法是直接到中国来看,另一种是通过到过中国人的写作。但赛珍珠认为,所有人在叙述中国的时候,不是太包庇中国,就是太苛责中国人了。她觉得能够跳出这两种态度,能够持平而宏观地来看中国,并且有很好英文能力的人,非林语堂莫属。”林语堂研究专家、曾担任中国台湾林语堂故居执行长的林明昌博士告诉本刊记者。赛珍珠作为一个与中国保持密切关系的作家,对中国有一些尖锐但不失为真实的感悟,她对当时中国思想界的观察写在《吾国与吾民》的序中:“新时代各种学说乘时而兴,纷纭杂糅,几乎扯碎了青年们底脆弱的心灵。他们被灌输一些科学知识,又被灌输一些耶稣教义,又被灌输一些无神论,又被灌输一些自由恋爱,又来一些共产主义,又来一些西洋哲学,又来一些现代军国主义,实实在在什么都灌输一些。侧身于顽固而守旧的大众之间,青年智识分子却受了各种极端的教育。精神上和物质上一样,中国乃被动地铸下了一大漏洞。”
在林语堂在上海的家里,赛珍珠和林语堂一拍即合。因为林语堂也正想写一本关于中国的书,“说一说我对中国的实感”。林语堂接下写作任务后,度过了十分辛苦的10个月,因为其间他还要办多本杂志,他的女儿在回忆录中写到,他每天清晨就写,孩子们被母亲隔离于父亲的书房之外,她们只能从锁孔中以窥一二。林语堂有时写两页,有时写四五页,最后一天写了19页,在庐山脱稿。他设想超越国家、民族与语言的隔阂,写一部有关中国社会、文化和生活哲学的著作,让更多的西方人对中国人及其文化有比较客观、全面的认识,他也做到了。赛珍珠在序中说,终于有了一本书满足她一切热望的要求。林语堂在和赛珍珠的合作上吃了大亏是后话。
“在上世纪30年代,中国文化人面对中国的文化现象和状况是相当尴尬的。”林明昌说,“那时候,最早留学东洋和西洋的人陆续回国,相对他们所了解的日本和西方国家,当时的中国各方面都不尽如人意。不仅是科技和工业,还有文化艺术,各方面都比较落后。这种感觉使得所有中国知识分子要想向世界介绍中国的时候,面对西方的强势压力都有一种强烈的焦虑。林语堂也不想写想象中的理想中国,也不想表述没有自尊的中国,这种焦虑感很强烈地投射在《吾国与吾民》中。”
就像他曾经的朋友鲁迅一样,在早期文章中,林语堂评论中国的时候,用词也曾非常激烈。显然目标读者不同,就涉及他对祖国的真实态度,这在他为1932年在牛津大学的演讲稿《中国文化之精神》所撰写的前言中得到证实:“东方文明,余素抨击最烈,至今仍主张非根本改革国民懦弱委顿之根性,优柔寡断之风度,敷衍逶迤之哲学,而易以西方励进奋斗之精神不可。然一到国外,不期然引起心理作用,昔之抨击者一变而为宣传者,宛然以我国之荣辱为个人之荣辱,处处愿为此东亚病夫作辩护,几沦为通常外交随员,事后思之,不觉一笑。”
“在写《吾国与吾民》的时候,从开始写中国人的性格,中庸之道,中国人的心灵,其中还透着很多焦虑和挣扎,慢慢过渡到讲中国人的生活方式,他这样的中国文化人从中国的传统和自己的生活中,就找到了代表中华民族内在的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相当美好且高雅的。如果连上《吾国与吾民》的下一本书《生活的艺术》一起看,就非常明显了。”林明昌说。《生活的艺术》是林语堂从《吾国与吾民》的一个同名章节中延伸出来的,在这一章节中,他以“倘若不知道人民日常的娱乐方法,便不能认识一个民族”开始,激情四溢地写中国人在吃住行玩乐上的闲情逸趣,告诉西方一个他们只能望其项背的世界——古代中国的无与伦比的审美能力,他希望西方能通过这个视角认识到中国的精神世界,他也希望国人通过这个视角来重新审视自己。
林语堂女儿们的日记《吾家》里,写到她们家第一次出国的情景。大约是1935年前后,林语堂刚写完《吾国与吾民》,定居美国开始写《生活的艺术》期间。她女儿记述外国人怎样问她们小孩问题:中国人头上为什么戴着碗?中国有椅子吗?问小孩子,你吸鸦片烟吗?你用鼓棒吃饭吗?你为什么不裹小脚?你们穿着睡衣(非上海阿婆的睡衣套装,而是指长袍马褂)上街吗?那时外国人对中国就不了解到如此程度。于是,1938年的美国年度畅销书,是林语堂教他们“The Importance of Living”(《生活的艺术》的英文原名)。
从更大的历史背景,不能不说这两本在美国的畅销书影响了很多美国人观察中国的态度。
1895年,林语堂生于福建漳州的一个基督教牧师家庭,在上海圣约翰大学读英文,哈佛大学读比较文学硕士,1922年获得德国莱比锡大学语言学博士学位。“像林语堂这样饱受西学之士,才有可能从文化差异中捕捉到中国文化的独特之美,并通过这样的传播促进了西方对中国的关注。”林明昌说,“鲁迅和林语堂面对社会和中国态度很不一样。鲁迅是个现实感很强的人,他采取的方式比较激烈和直接;林语堂是一个浪漫文人,他的现实感不像鲁迅那么强烈。在他的书中始终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不管外面是怎样的乱世,你仍然有你的宁静天地。这在当时的中国是无法理解的,国难当头,你竟然还在谈闲适,谈幽默生活。但人们很少从林语堂这种写作在当时东西方交流的作用中去了解。”
从辛亥革命之后到卢沟桥事变之前,中国社会的不安定导致文化人必须去思考中国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们该怎么办?胡适从美国回来,带回来全盘西化的观念,鲁迅在做中国国民性的大批判,就连徐志摩也写了《梅雪争春》。1926年3月18日,林语堂接到他的学生刘和珍打来的电话,以学生自治会的名义请准停课一日。“三·一八惨案”后,时任北京师大教授兼教务长的林语堂,因支持学生爱国行动也在北洋政府当局通缉之列,于是接受了厦门大学聘任,当年5月南下。他还推荐鲁迅、顾颉刚、孙伏园等也去应聘。第二年,几位名教授又因受排挤纷纷辞职,林语堂从厦大辞职去了武汉,任武汉国民政府外交部秘书长,这是他一生中仅有的一次官场生涯,然而武汉又让他失望至极。他表明“对革命感到厌倦”,此后他再也没有踏入政坛半步。
孔子说:“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林语堂在武汉的生涯结束后写道,“我不梦见周公,也很久了。大概因为思想日益激烈,生活日益稳健,总鼓不起勇气,热心教育,热心党国。不知是教育党国等事不叫人热心,还是我自己不是,现在也不必去管他。从前,的确也曾投身武汉国民政府,也曾亲眼看见一个不贪污,不爱钱,不骗人,不说空话的政府,登时,即刻,几乎就要实现。到如今,南柯一梦,仍是南柯一梦。其后,人家又一次革命,我又一次热心,又在做梦。……人生总是由理想主义走向写实主义之路。”
离开武汉后,他开始了他的上海时期。他的女儿林太乙在《林语堂传》中记述,在上海,他和一群留学归国精英交往,比如“比英国人还像英国人”的吴经熊、风流才子邵洵美,这些人搞了一个“星期一晚间俱乐部”,围炉聊天,太太们在一边交流舞蹈和美容。看他交往的这些人,已经知道他不会再写激烈文章。但值得注意的是,正是在这个时期,林语堂脱下从来笔挺的西装,穿起了长袍马褂。
那个时候的所有文化人都关心国家前途,每人用各种方式书写对国家的担忧。同样是失意的伤心人,他没有像鲁迅那样直面惨淡的人生,却强调起从他1924年就开始提倡的幽默,“幽默”这个词是他最早翻译出来的。马上就要被侵略了,每一个人都是觉得应该好好为国家尽点力,“唯有林语堂跳出来说,我们要幽默,我想他是他在用他的方式安慰民心。这并不代表他不抗日”。内地读者一般很少知道《吾国与吾民》第10章的存在,林明昌告诉本刊记者,“《吾国吾民》1939年英国版出版的时候,林语堂补进去第10章——《新中国的诞生——中日战争之我见》,怒斥日本人侵华,其中他分析了为什么日本必将失败,他就是要告诉国际,你们千万不要放弃中国,因为日本人必定要失败的。《吾国与吾民》不仅是增进对文化差异性的理解,也是对中国国民性的一个深刻总结和记录,现在看来也非常适用”。林明昌说,“我到内地出差,经常碰到老教授抱怨现在的年轻人,他们对我说,你没经历过动乱,你不知道。我就会心一笑,因为那些都是林语堂在《吾国与吾民》中早写到过的”。
“林语堂在书的最后,为未来的中国和人类提示了一个浪漫而理想的生活方式,我们现在讲的‘乐活’、‘慢活’的概念,林语堂在《吾国与吾民》那个时代早就提出来了,在当时是很难被理解的。他的虚无主义可能是他和鲁迅在性格上和生命情调上的最大差异。但在当时也起到了很重要的外交鼓动作用。”
1934年,林语堂曾在《吾国与吾民》的序中写道:“写了这本书,我将冒犯许多阐述中国的著作家,也是显而易见的,尤其是祖国的同胞和一般大爱国家。此辈大爱国家——鄙人与之实互不干涉,因为他们的偶像,不是我的偶像,他们的爱国思想也不是我的爱国思想。说不定我也同样爱我的国家,可是我常小心翼翼在他们面前隐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