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中的袁伟民
自2004年12月9日在体育总局一楼大厅向机关干部做了千字“告别演说”后,袁伟民定了“不要,不问,不说”三不规矩,彻底从公众眼前销声匿迹。卸任后的5年时光,用前中国女排运动员、现任解放军总政治部宣传部副部长的陈招娣的话说,“他一直在默默地思考,冷静地总结。我们了解袁指导,他干任何事情总是后发制人。不想细,不想明白,他是不会轻易出手的”。现在《袁伟民与体坛风云》出版,袁伟民说,著书立说不是他的目的,“这本书所要做的是让历史尽可能接近事实”。
记者◎李翊
为人与为官
采访袁伟民,已经是10月10日晚上23点。70岁高龄的袁伟民以不变应万变:思维敏捷,记忆准确,言语谨慎含蓄。只是在最后结束采访时,因坐得太久,膝有老伤的他费了半天劲才站了起来,膝盖久久不能伸直。这个时刻,他是一位老人。
三联生活周刊:卸任后,你定了一个规矩,“不要,不问,不说”,为什么现在会出这本书?而且书里还涉及了具体个人,没有考虑过吗?
袁伟民:我曾经所处的地位,决定了很多材料都汇总到我这里。说真话必然要涉及具体人、事、部门。但说这些并非为了批评谁、指责谁。我是参加决策的人,我知道真实的事实。我想通过这些事,留给后人更多启迪。跨入新世纪的中国,正处于社会转型期,在新旧体制的变革中,多向的思维模式,多头的利益冲突,多方碰撞是必然的。关键是,面对这些碰撞,我们应该持什么样的态度,什么样的立场。在重大问题上,个人、集体、国家位置该怎么摆,利益怎么处理,高级干部应该有基本的原则——以国家利益为重。出版这本书之前,我和出版社有“约法三章”:这本书要讲真话,不讲假话;这本书只能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后出,不能出书在前……
三联生活周刊:在书里你提到,“我人生观的形成,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青少年时代宽松的家庭氛围,严谨治学的学校教育”。这种人生观是一种怎样的人生观,怎么形成的?
袁伟民:我的家庭,是纯粹的菜农,我父母亲不识字。我是老六,最小,兄弟姐妹都很照顾我喜欢我,给我的束缚很少,我的自由天地多。我从小上学功课好,从小学开始当学生会主席,玩得也很痛快。我不理解,现在的学校为什么搞得学生负担那么重。我的家庭氛围比较宽松,个性放松,可以发展自己的空间。我学习的学校,小学到初中、高中都是好学校。我家在苏州近郊,附近就是苏州大学(前东吴大学),既不是喧闹的城市,又不是闭塞的农村,接受新鲜事物很快。
在我记忆中,高中3年,留下烙印最深的是:一定要做品学兼优的人。“人为本,德为先”,“业精于勤”,“学而优则仕”这些中学里就背过的话,至今还记得很牢。我当时的理解,只有学习优秀了才能干成事,为国家人民服务。好像老师也是这么解释的。家里也是这么要求的,要做老实人,有本事,说老实话,从小就是这么教育。这种东西慢慢到学校毕业,1959年准备第一届全运会,分配我去打排球。当时好多项目要我,我身体素质好啊,田径水平可以,苏州市中学运动会拿过5项全能亚军,脑子还可以。其实我打球时年龄大,已经很晚了,18岁,但是4年后就到了国家队。我对在江苏队时的印象很深,教练很多是部队下来的,这一茬年龄比我大,又是军区的,把我们新的老的队员集合在一起,半军事化训练。原来我的教练张然,以前老国家队,八一队出来的,也是军人,也比较好学。从小在这种环境熏陶下,对我形成这些好的东西有很大好处。我整个东西还是比较正统。
人生的几个转换点,就是这一根导线。不断转换角色,实际上我的一辈子,半个世纪的体育人生就过去了,47年。
三联生活周刊:从一个教练员突然转换为行政官员,而且是从副处级破格提拔为副部级干部,当时很罕见吧?
袁伟民:当时邓小平、胡耀邦同志提出“干部队伍年轻化”,1984年我正好赶上了这一批。不去不行啊,命运不掌握在我手上,那时是党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就像我高中毕业,本来报了哈军工,后来服从组织分配搞排球,4年后到北京,在国家队待了13年,“文革”浪费了最好的时光,只能寄希望于女排。破格提拔,去还是不去,我很犹豫。去,能证明运动员出身的人也能当领导干部,而不是像有些人说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但是不去的理由也很充分,因为当时我那支队伍的状态正处在最好的时候,我还想一个个世界冠军拿下去呢。
三联生活周刊:走上仕途后,你理想中的官员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袁伟民:我做事细,很认真,要办的事一定要做到,这是常年磨炼出来的。但是我也知道,你干什么事,一个人是不行的,你必须调动大家,不管怎样,要善于沟通。外面的人看我很凶,不好接近,但那帮队员,球场上怕我,下来我们相处很好,很随便。但外面人不知道,他们光看到我拉着脸的一面,没看到我随意的一面。我跟队员相处了8年半,很融洽,那段时光很有意思。我连自己孩子都管不了,但她们的脾气我很清楚。我天天在琢磨她们,她们也琢磨我。搞一个队开始这么弄,后来转换角色后,慢慢也上了道。不断处于一个学习再学习,提高再提高,适应再适应的过程。不断在变化。这也是工作需要。不适应不行啊,不适应就会被淘汰,而且我那个位置放在那里,大家都看着呢。
三联生活周刊:从袁指导到袁主任,这两种角色有什么不同?
袁伟民:从我来说,只是角色转换了,但我知道我的责任、对象不一样了。对象变了,责任重了,都是成年老人,干部,有水平,有社会经验。队员单纯好管,而且他们也理解我。这茬人有的比我大得多,但我该管还得管,因为我要承担责任的,该商量也得商量。所以我去了没花多长时间,工作也就接上了。对我来说,不断换角色,要去适应它,实际是对我不断增加难度,给我提了新的要求,要不断进行新的学习。这点也是很苦的事。好的方面在于,女排是个集体项目,有一个怎么平衡主力队员之间关系,充分调动人员积极性的问题,而这决定了1+1>2还是1+1<2。拿冠军我已经经过了这个折腾。实际在机关做人的工作与带女排很相似。后来当一把手,当局长,责任更不一样了。原来当二把手,副主任,上面有班长管,当一把手就不一样。我在这个地方待的时间长,当局长前干了16年半,副部长当了16年半,方方面面什么都管过,连分房都管过。我了解整个体育,不只是竞技体育,人事、财务、后勤、外事,什么都管过,很受锻炼。后来,我的队员也当到副司长了,当年我就跟她们说过:“现在你们是世界冠军,两年后人家不看你世界冠军了,看你的工作能力。吃老本,人家会说,你看,她只会打球。”
兴奋剂事件
三联生活周刊:兴奋剂事件,好像是当局长后碰到的第一件大事?
袁伟民:刚上任就碰到的。我是4月18日上任,七八月份就要参加悉尼奥运会,给我当头一棒。
三联生活周刊:你之前也是中国女排教练,对当时的体坛现状不了解?
袁伟民:现状都知道,这个事情就摆在那,不光中国,国外也一样。兴奋剂是客观存在的事物。但是事情发生了,怎么处理?而且你面临着什么任务?
三联生活周刊:是因为悉尼奥运会临近了吗?
袁伟民:奥运会临近了,所以更加重视。因为从这届开始要查血检。过去不查,这是新技术,谁都认为查不出来,现在澳大利亚在EPO检测方法上随时有可能取得突破性进展,能查了。而且我们自己也在查。但是澳大利亚比我们水平高,而且我们作为它的替补,它数量太大,我们帮它查,作为它的合作单位。但反过来说,澳大利亚对我们攻击最厉害,对中国是双重标准。所以你不用人家都攻击你,如果查出来人家更要攻击你。攻击你,不是攻击你一个人,是攻击社会主义制度,所以这是个原则问题,是政治问题,我不得不重视,因为出事就出大事。
三联生活周刊:当时国家体委是什么态度?
袁伟民:90年代初,国家体委有明文规定,三严方针:严令禁止,严格检查,严肃处理。那是伍绍祖在的时候,反兴奋剂态度非常坚决。但这是很复杂的事。
三联生活周刊:复杂在哪?
袁伟民:这次查出来了,上了黑榜了,这种兴奋剂不能用了,他又发明新的,新的分支出来了。科技在发展,有钱人、科技发达国家永远走在前面,有些人跟他学,你一用,他就查出来了,但是他用什么,你不知道。等你知道用了,他又发明新的了,你还查不出来。在反兴奋剂的斗争中,对立双方是一种“警察抓小偷,猫和老鼠”的关系。随着国际上反兴奋剂斗争的深入,一批药物被列入兴奋剂名单后,总会有一批新药被研制出来。
三联生活周刊:为什么在80年代兴奋剂这种舶来品进入中国后,在90年代越演越烈?
袁伟民:这是利益驱使,政绩观作祟。吃这个有用,万一查不出来呢?你用,我怎么能不用?利益驱使,总有人会铤而走险。就像贩毒、吸毒。怎么禁,总有人走这条路,有侥幸心理。但你这是非法的,不是公平竞赛了,是搞邪门歪道,搞假冒伪劣了。而且这本身对运动员的身心有摧残,有的不就猝死了吗?国际上也不允许。但国际上永远存在,美国、加拿大、德国都有这种现象,这是一个艰苦、长期的斗争。
三联生活周刊:既然态度坚决地反兴奋剂,那与地方的关系怎么处理呢?
袁伟民:有些地方躲着你嘛,有些地方有地方的利益。政绩观,虚假的荣誉观。体育要竞争,竞争应该是良性的,是公平、公开、公正正常架构下的和谐的互相学习,共同提高的竞争,而且这种竞争是应该有的。金牌要,锦标也要,但不能提倡唯金牌论、锦标主义。那就搞歪门邪道了。体育的本质是要竞争,但不能恶性竞争。恶性竞争就走到歪路上了,在错误的政绩观指导下,下面就搞歪门邪道。这和市场上搞假冒伪劣产品一个道理,那是害民了,昧良心了。这就要反对,不允许,要用法律的手段来制裁。奥林匹克精神要保持纯洁,竞争要靠真本事。
三联生活周刊:当时体育界也存在争议,好像还有“真反”、“假反”一说?
袁伟民:没有人可以公开站出来说我不反,谁都说反,他敢说我不反?违背奥林匹克精神。但他是挂羊头,卖狗肉,下面搞邪门歪道。
三联生活周刊:当时是怎么处理的呢?
袁伟民:当时我要统一思想,我必须要做好工作,让他们自觉配合。把他们请来,都是领导,做工作。利害关系说清楚,讲各种道理,面临什么情况,出了这个问题怎么对待。绝大多数都贯彻得很好,但有的人就做工作,通过关系给我施加压力。在这个社会上这很正常。这带来很多问题,我不能退啊,一退就反弹,这种做法他可以,别人也可以,就退回去了,说话就没权威了。
而且北京正在申办2008年奥运会,国际奥委会的那些委员跟我们说,你们不能出这个事,出这个事,我们就不能投你一票了。那时的压力真大啊!因为没让去的运动员里,好几个是能拿金牌的。出了兴奋剂问题是我的责任,成绩不好也是我的责任。老百姓不满意,领导不满意,西方还会攻击你,“你看,一不用,成绩就下来了。说明你以前都用,你靠这个”。然后这是第二次申办了,中国人民盼了100年,如果因为兴奋剂问题影响了北京“申奥”,我还得多一条罪名。再加上那么多领导找我,我也没听,我当时心想:大不了悉尼回来我不干这个局长了。
当时还有个顾虑。一公布,不等于给西方炮弹吗?最后还是要公布,让他们知道,我就是要办一个干净的奥运会,中国代表团去悉尼是要夺干净的金牌。没想到结果很好,最后还让外国人改变了对中国的看法,这是180度的转变,之前谁都没想到的,而且最后成绩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