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陆县农民：存款六折兑现

　　其后，马超英开始了长达7年的上访，多次向运城市、山西省各相关部门投递举报信，状告县委书记侵吞农民存款。2006年3月8日，他又因“挪用公款”罪，经平陆县人民检察院批准，被平陆县公安局执行逮捕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刘伊曼 | 山西运城报道

　　辛庄村的村民们都认为，他们村的老支书杨双荣是被气死的。

　　辛庄村位于山西省平陆县杜马乡。杨双荣的老伴卫夏女说，“老头子是村里的老支书，什么都很积极，当年一听说国家号召大家搞农村基金会，就积极响应，把20多年攒的钱都存进去了。”

　　但后来，这些血汗钱被打了6折兑付。

　　一辈子的积蓄被打了6折

　　卫夏女独居在她那间低矮的小平房里，79岁的她头发已经白得透亮，黝黑的额头上布满层层叠叠的皱纹。她始终都耷拉着脸，一说起老伴杨双荣过世的情景，就止不住地流泪。

　　卫夏女对《瞭望东方周刊》说，2001年，杜马乡突然有人来说基金会倒闭了，手上的存折就要成废纸了，一家人都傻了眼，赶紧拿去兑。至于究竟拿了多少钱回来，卫夏女也说不出准确的数字，作为女人不管家里的账，她只是知道，其中一张4000多元的存折换了2000多块钱回来，还有一张2000块钱的存折被转了贷款的三角账，也是按照60%转的。所以到最后，杨双荣从20世纪70年代起一角一分累积起来的几千块钱，在一年半载的时间里，就被打了6折换回来。终身节衣缩食的杨双荣从此愁容满面，不久之后就病倒了，2006年9月里，临死的时候，他还在喃喃地念叨：“我那个钱啊……”

　　在杜马乡的向东村、柏池村和柳沟村，农民基本都是靠种一些小麦、玉米生活，有条件的靠外出打工补贴家用，近两年开始种苹果一类的经济作物。但在2000年左右，在这些村子乃至平陆县的多数乡镇，能有上万元存款的，就已经是非常不错的“万元户”。

　　比如圣人涧镇北桥村75岁的王立法，他在村民中的存款算是最多的，有13万元之巨。而这13万元，除了少许毕生的积累之外，多数都是其独子车祸丧生之后获得的赔款。从基金会向村民宣布倒闭清算之日起，他就开始了迄今尚未停歇的上访上告，去运城市告状就告了4次，然而无济于事，一点下文都没有。虽然，在村民中算比较“能闹”的他是按照70%的较大比例把钱兑回来的，拿到了约10万元，但他却告诉本刊记者，自己这辈子绝对不甘心……

　　更多的是像泥瓦工张开让、张正齐，或者是庄稼汉徐建业、董跃平，存款不过几千块，却是自己一点一滴辛苦积攒，他们清楚地记得自己的存折是被打了6折甚至5折兑付，能说出精确到几十块的短缺，却再拿不出任何凭据。他们告诉本刊记者，当时他们被告知，如果不按这个比例兑付的话，再拖下去，存单就是一张废纸了。

　　不仅是杜马乡，在平陆县常乐镇的车村、新马村，圣人涧镇的北桥村、南村、槐下村，城关镇的马村等地，数十户农民均向本刊记者证实：自己当年存在基金会里的钱被打折了，县上的干部来乡里动员，说这其实是股票，买股票就有风险，基金会亏了，因此大家都一起亏，最后就按照60%的本钱兑付，或者就是按照比例与贷款的单位抵账。

　　基金会长两次被捕

　　现年61岁的马超英从1995年起到2001年6月任平陆县经营管理服务中心主任，兼任县基金联合会负责人。他拿着厚厚的账本对《瞭望东方周刊》说：“平陆县的基金会并没有亏本，实际上我们当时从账面上计算还赚了850多万元的收益，从1999年8月按照国家要求开始清理整顿基金会起，我们就已经在积极收贷，按照从中央到地方各级政府‘全额返还本息’的要求逐步清还农民的存款，到2001年6月，我们已经偿清农民存款本金2600多万元，这2600万是按照本息全付给的。但是还有1900多万元本金及330多万元利息未付给农民，涉及大约3000户人，这时候放出去尚未收回的贷款是1900多万元的本及1200万元左右的利息。”

　　马超英告诉本刊记者，这个时候，县委书记姚十保插手基金会事务，要求清理整顿办公室只按照本金的60%还钱给农民，不付利息，时任清整办主任的马超英不予认同，他认为：“钱是我到处去开大会动员农民存进来的，如果到最后不还给农民，我背不起这个骂名。而且按照国家的政策，不管最后贷出去的这些钱收不收得回来，差农民的钱都必须全额返还，不够的由国家出钱兜底，跟平陆县的财政没什么牵连，所以必须全部还。”

　　马超英告诉本刊记者，2001年6月之后，他便不再担任基金会清整办主任一职。另外一个人接替了他的职务之后，开始按照本金60%的比例动员还款。他不服气，就开始举报平陆县的违规行为。

　　2002年7月18日，马超英因为涉嫌“滥用职权”罪被刑拘，同年7月31日被平陆县公安局逮捕。2002年12月经平陆县人民检察院提起公诉后，由平陆县人民法院以“玩忽职守罪”判处有期徒刑两年。此间，马超英已经被开除了党籍，成了编制依然挂在县经营管理服务中心的一名工作人员。

　　马超英自觉冤枉，不服判决并上诉到运城市中级人民法院，经市中院2003年5月以(2003)运中刑二终字第20号判决：撤销平陆县人民法院有期徒刑2年的刑事判决，改判上诉人马超英无罪。

　　其后，马超英开始了长达7年的上访，多次向运城市、山西省各相关部门投递举报信，状告县委书记侵吞农民存款。2006年3月8日，他又因“挪用公款”罪，经平陆县人民检察院批准，被平陆县公安局执行逮捕，关押进了平陆县看守所。

　　之后的2006年7月28日，他又被取保候审。据平陆县公安局2006第16号《取保候审执行通知书》，犯罪嫌疑人的取保候审期限为12个月，从2006年7月29日起计算。

　　直到2009年3月17日，马超英才收到平陆县人民检察院平检刑不诉(2009)第3号《不起诉决定书》，结束了取保候审的犯罪嫌疑人身份。这份《不起诉决定书》中说：“本院认为，被不起诉人马超英利用职务之便挪用集体资金给他人使用，挪用资金已追回，情节显著轻微，且运城市中级人民法院以(2003)运中刑二终字第20号刑事判决书已对此事判决处理。故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一百四十二条第一款之规定，决定对马超英不起诉。”

　　1700万元去向不明

　　马超英告诉本刊记者，到2001年6月，欠农民的钱本息一共还有2200万元左右，但是外面还未收回来的贷款连本带利有3100万元，在他被免职之后的几年时间里，这些钱，至少能用于还农民本息的2200万元都已经全部收回了。在之前，平陆县还从银行拿了800万元用于还农民的钱，这800万元也没有用完，用了595万元还给民众，143万元付了银行利息，最后还退回给了银行191万元。

　　“也就是说，无论如何，不应该短农民的钱，收回来的钱连同银行给的钱足够还农民全部存款的本息，甚至从银行拿的这些钱都是没必要的。根据后来他们报的账，至少有1700万元钱去向不明。”马超英说。

　　中共平陆县委2005年6月25日提交给山西省及运城市信访局的调查报告称：

　　关于2002年清理农村基金会拖欠问题：县委、政府专门成立了联合清欠组，李勇任清欠领导组副组长，当时清理拖欠债务2200万，债权1800万，后经认真查处，所欠群众的股票已全部兑付完毕。债权清理还剩907万(其中政府垫支500万)其余407万元的遗留问题现仍在积极清欠过程中；

　　马超英作为基金会主要负责人，不与县委、政府保持一致，曾煽动不明真相的群众6次越级到市委机关大规模集体上访，影响社会稳定，在社会上已造成严重的不良后果。

　　圣人涧镇南村的任建设因为其爱人出车祸失去了记忆，而没及时找到藏于某处的基金会存款单，所以一直没有去兑付钱，2005年，单子意外找到后，他再去县里的基金会清整办，却被告知已过了兑付时间，“我当时还跟南村的基金会主任吵了一架，存款单到现在我还留着。”

　　“我们的确是不明真相，但是我有信心，这个事情终有真相大白的一天。”老上访户王立法说，“如果政府真的已经把钱全部都兑付给老百姓了，那我们干吗要集体上访？”

　　而与王立法相反，当时基金会在农村的代办员张效金、刘克勤、杨九高等人则是要悲观许多。

　　向东村的张效金从村民手里收了大约3万元存单交上去，拿回了18000元回来，当时还有贷款经他的手出去，也要求他去收回来。最后，他自己垫付赔了2万多元，远远多于他当几年代办员挣的8000多块钱工资。

　　柳沟村的刘克勤告诉本刊记者，他这辈子做的最窝囊的事就是当基金会代办员，找他存钱的，都是乡里的亲戚朋友，他觉得难以面对他们。后来清理整顿要他催贷，把他当经济犯一样查，他实在觉得憋屈，从此以后，再不相信任何事任何人。

　　而马村的老支书杨九高，到现在为止还在不停地写着申告材料，向人证明自己的委屈和清白。

　　应该相信党和政府

　　9月23日上午，本刊记者来到平陆县委。县委书记姚十保没有对“有没有按规定全部返还农民的钱”作出回答，而是对本刊记者说：“现在这个事情省市纪检部门都已经来调查过了，调查了好长时间，但是我们都还不知道结果，因为涉及我，所以我就不能说什么。”

　　关于马超英被指对他打击报复的问题，姚十保说：“涉及哪个部门你就去问哪个部门……涉及我，但是我没法说。”

　　“你可以去问运城市纪检委，他们都查了好长时间了。”姚十保说。

　　当日，本刊记者又到了运城市纪委监察局。次日，运城市纪委监察局办公室副主任邵建设告知本刊记者，负责案件的相关领导回复称：“的确存在这么一个案子，主要是涉及平陆县基金会管理过程中的一些问题，但是因为调查的结果还没有出来，所以不方便对外透露相关情况。”

　　邵建设告诉本刊记者，这个案件他并没有参与调查，所以具体的案情也不清楚。不过这个举报人的确到处上告把事情闹得很大，也在网上到处发帖。

　　他告诉本刊记者，就他个人认为，这个事情最后应该是会开新闻发布会的，按照现在的制度和纪律，政府能够坦然接受监督，“举报人既然都告到你们那里来了，那他肯定到处都告过了，我们纪检部门也肯定都知道这个情况了。”

　　而关于马超英已经上访上告7年，纪检部门是何时介入调查，及姚十保书记所说的“已经调查了很长时间”到底是多长时间，邵建设也没有回答，只是说调查需要一个过程，时间长短也是依据具体的案情而定。

　　邵建设对《瞭望东方周刊》说，应该相信党和政府的相关部门，一定能够给出一个公正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