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野草的春天
那一年,温州松台街道一名妇女卖虾皮被“打办”追捕,走投无路竟跳进九山湖自杀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钱亚平 | 温州报道
1980年,美国《新闻周刊》一名记者去福建石狮和广东南海采访后,在报道中写道:“石狮的小商品贸易和南海民间的小五金、小化工、小塑料、小纺织、小冶炼、小加工,像野草一般满世界疯长。”
这一年的中国离世界仍有点遥远,但一成不变的表象下面,形形色色的个体经济开始蠢蠢欲动。在浙南温州、福建潮汕和珠江三角洲一带,个体经济正在悄悄蔓延。
12月的一天,寒风瑟瑟。21岁的章华妹从温州工商局鼓楼分局,领到了“第10101号”营业执照。她找出一枚钉子,把执照挂在了家里最显眼的位置。这张完全手工制作的执照上,用毛笔工整地写着:
姓名:章华妹
地址:解放北路83号
生产经营范围:小百货
开业日期:1979年11月30日
左下角是章华妹扎着麻花辫的照片,也如野草般朴实而充满活力。
30年过去了,章华妹的生意从家门口搬到了如今寸土寸金的人民西路。在这条商铺密集的马路上,她的店因“中国第一个工商个体户”称号而蜚声中外。
“我成为领取中国工商执照第一人,纯粹是偶然。”她说。
在温州,与她同时期领取执照的共有1844人,但没有人真正意识到自己是中国市场经济最早的拓荒者。
提心吊胆躲“打办”
1979年初春,乍暖还寒。
就在家门前,章华妹摆出一条小板凳,以150元做本钱,开始售卖纽扣、松紧带、纪念章和玩具表带等廉价小百货。
对一个尚未出阁的姑娘来说,这并不是一份光彩的工作。然而,窘困的家境让她别无选择。父亲是国企工人,母亲无业多病,两个哥哥在家待业。从初中二年级开始,章华妹辍学。
穷则思变。那时的解放北路上,陆续出现了十几家卖小百货的摊位,一些人在家门口支起小桌子,向行人兜售针头线脑,每天赚取块把钱贴补家用。多年后,经济学家把这些小买卖称为“温州模式”的摇篮。
温州地处偏远,多年不通火车,交通出行只有水路一条。要进货,早上四五点钟就得去坐船,折腾一天一夜,才能赶到当时闻名全国的商品批发地---上海城隍庙。章华妹仍记得当时进货的艰辛,“海上风浪大,每次都吐得一塌糊涂,下船人已经虚脱了。”从城隍庙,她背回一批批纪念章、表带和纽扣等小零碎。
“那时候,摆摊仍属于‘投机倒把’,是非法行为。我们就像过街老鼠一样,必须随时提防‘打办’(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人员。”她清晰地记得,那一年,温州松台街道一名妇女卖虾皮被“打办”追捕,走投无路竟跳进九山湖自杀。
“一旦被抓,轻则严词指责、没收货品,重则要被割‘资本主义尾巴’去坐牢。”章华妹回忆起来,一脸严肃。不过,摆摊让章家的经济困境得以缓解。“我每月可进账二三十元,比国营工厂职工赚得还多。”
虽然收入可观,但还是被人看不起。“朋友、同学在路上见到我,竟然神气地仰着头装看不见。”
如野草般卑微而顽强,小商贩们拥有一种什么力量都压不住的生命力。1980年前后,从解放北路、五马街到百里坊,小商铺一家家冒了出来,温州市个体商户总数超过3000个。交易活跃的一些集镇,如乐清的柳市等地,相继出现了一些专业的制作作坊。
从一年到几天
1979年底,刚刚成立的温州市鼓楼工商所派人到小商贩聚集地宣传,并发放表格让商贩们填写,鼓励说:“去领一张营业执照,今后可以光明正大地做生意了。”
章华妹将信将疑,“自己家门口卖东西还要什么执照?领了,被登记在册,以后割资本主义尾巴,那一纸证书岂不成了罪证?”
犹豫再三,她递交了申请表格,附带的资料包括一份待业证明和三张黑白大头照。但此后近一年里,营业执照杳无音讯。
1980年初,国务院颁布了《关于城镇个体工商业户登记管理若干规定》,整日提心吊胆生活在“打办”阴影下的个体户们暂时松了口气。
47岁的刘桂仙在北京东城区翠花胡同,用四张桌子开起了北京第一个合法经营的个体户餐馆“悦宾饭店”,合众国际社的记者龙布乐在采访刘桂仙时写道:“在共产党中国的心脏,美味的食品和私人工商业正在狭窄的胡同里恢复元气。”
当很多人“削尖脑袋”想成为国营企业职工时,广州的高德良放弃了他在锅炉厂当焊工的铁饭碗,开卖祖传的“太爷鸡”。
在乌鲁木齐,16岁辍学少年唐万新跟随大哥唐万里办起了一间照相洗印店,谁也没有料到,20多年后,他会从这个偏远边城出发,打造一个市值高达1200亿元但随后又以崩塌告终的德隆帝国。
章华妹的合法身份姗姗来迟。直到年底,温州市个体工商执照才正式出炉。时任温州市个体经济管理科科长的陈寿铸告诉本刊记者,由于全国没有工商执照样本可借鉴,他只好参照企业营业执照,“尺寸缩小一半,用毛笔画了一个,包括名称、地点、项目,送到新华印刷厂印了两万本。”
如今,这份执照“真迹”存放于温州市工商局档案室。章华妹复印了一份,挂在自己店里做金字招牌。店铺里还挂着她最新的营业执照,“办这个执照,只花了几天”。
“八大王”波折
1980年夏,北京经济学界举行了一场“我国生产资料所有制结构问题座谈会”,在场学者表示:“不能把个体经济和资本主义等同起来,或者认为它必然产生资本主义”。此时,“个体户”现象已蔚为壮观,但学者的前瞻性共识,无法避免观念和体制衍变过程中的阵痛。
章华妹开始合法地摆小摊时,另一些个体户们已经走得更远。
在温州乐清柳市,这个如今被称为中国电器之都的小镇,“八大王”已经收获了他们的第一桶金。
30岁的“机电大王”郑元忠用台湾走私来的白银做拉线开关,以远低于国营厂的价格出售,年产值百万元,是温州柳市的“二富”。
他每天骑着摩托车,在他占地一亩的3层小洋楼与作坊工厂之间招摇来回。此时,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1982年4月13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打击经济领域中严重犯罪活动的决定》向全国公布,一批处在市场经济风口浪尖的先行者因“投机倒把罪”受到重创。
郑元忠等8个小有名气的温州个体户被捕的被捕,逃亡的逃亡。“八大王”事件震惊全国。郑元忠标志性的小洋楼(《人民日报》说院子里可以停12辆小轿车)和摩托车都成了“罪证”。
1983年10月,逃亡1年后,郑元忠被反铐双手,绑着麻绳,游街般从柳市派出所押到汽车站,再送入乐清县看守所。
对温州“八大王”的高调讨伐,让全国个体户在很长一个时期里胆战心惊。然而,那些日后扭转中国命运的体制外力量,仍在艰难前行。
在广州,因雇用6个帮工而被指责为“资本家剥削”的高德良做出了一件极为轰动的事---上书国务院,吁请立法保护个体工商户的合法私有财产,开放个体户雇工,允许国家银行给个体户贷款。
1984年新年第一天,中央发布一号文件,提倡农村发展商品生产、搞活流通。被关押186天的郑元忠,无罪获释。他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去理发店理了发,然后跑到柳市镇工商所,细细研读一号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