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牧的最后岁月
“他就像特区的大家长,满心希望自己的孩子快点成长,又要为改革中必然出现的各种阵痛和挫折担惊受怕,还要承担责任”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山旭、张欣、特约撰稿卢 | 北京报道
看过短信,被人群簇拥的梁广大默默离开喧嚣。74岁的老人在角落里沏上一杯清茶,慢慢品尝着内心的悲伤。
这条信息来自遥远的北京,田纪云告诉他:广大,谷牧同志已经走了。
作为珠海特区的创建者,梁广大被公认是一个坚强的人,他的名言是:“改革需要男人气概。”
然而11月11日,收到这个短信5天后,在与这位珠海原市委书记通话时,《瞭望东方周刊》记者手中的听筒似乎也随着老人的情绪而颤抖。
他说,谷牧是改革开放坚定不移的执行者,“他旗帜鲜明,从不模棱两可。”
虽然身在北京,曾任福建省省长、国家商业部部长的胡平却是在11月6日下午得到消息的。他说自己心里好像一下子塌了一块,“谷老板走了”。
“谷老板”是福建人对谷牧的特有称谓,它来自于那个市场经济方兴未艾的年代。“他就像特区的大家长,满心希望自己的孩子快点成长,又要为改革中必然出现的各种阵痛和挫折担惊受怕,还要承担责任。”
如今,这位大家长走了。
从福建到广东、从珠海到深圳,暮年的改革先行者们,集体陷入追忆与感伤。
记忆中重新浮现谷牧与他们一同奋斗的日子:他们曾穷十年之功,使东南沿海的小村落成为突破口,最终促成了整个国家的改革与开放。
对于他们而言,“特区之父”的离去,还使他们失去了一位好领导、好兄长、好朋友。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实践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30年前对国家未来的设想,迅猛的速度甚至使得人们必须更新他们最初的设计。但对于这些以变革而著名的人们来说,这显然不是问题。
改革永无止境,开放未有穷期。先行者的勇气和智慧,仍将给今日中国以启发,成为国家前进的永恒动力。
高尔夫、古玩与酒
北京西单北大街酱坊胡同的这座四合院,见证了谷牧的后半生。1973年恢复工作、担任原国家建委主任后,他就一直住在这里。
从80年代起,梁广大几乎每年都会来到这里。在他和谷牧都退休后,有时一年一次,有时两次或者三次。
每次到访,梁广大都先汇报工作,再聊天,然后欣赏古玩字画。主人一般都会吩咐炒两个小菜,二人小酌几杯。谷牧最喜欢蘸着酱油、醋吃白菜心,那是山东老家的吃法。
十年来谷牧的身体其实都还不错,即使最后三年他几乎都是在医院中度过的。2008年秋天,梁广大等一众当年的老同事、老部下到医院为谷牧祝寿,谷牧拉着每个人的手问长问短,“人很清瘦,但握手非常有力。”梁广大回忆说。
在之前身体更好的时候,梁广大每次进京都会陪谷牧去打几杆高尔夫。80多岁的谷牧经常坐在球车上挥挥手,对“司机”梁广大说:“没问题,出发吧。”这总让梁广大油然想起当年他们共同开拓特区的日子。
2000年冬天,谷牧在深圳向广东的一班老部下说,“我向你们坦白交待,每周打两次高尔夫球,在家里每天晚上还打桌球。我跟你们说啊,在我们这把年纪,运动很重要。”
2003年前后,梁广大再次见到谷牧时问:“还打高尔夫吗?”他回答说:“没力了,打不远了。”
大约也就是从那时起,医生、家人和秘书每次都会叮嘱梁广大,千万别在谷牧面前提喝酒的事。吃饭时,梁广大也就很老实地和老领导喝喝茶水。
“酒就是他的保健饮料。”胡平说,不过谷牧并不强迫别人喝酒。
有一次在福建招待谷牧,胡平端起满杯白水对谷牧说:“谷牧同志,我喝的是假酒,但心是真的。”谷牧大笑说:“那你就喝你的假酒,我喝我的真酒。”自那以后,胡平就有了国务院副总理批示的国家级“免酒令”。后来每遇有人劝酒,他就把这个故事讲给众人听。
梁广大说,“四人帮”被粉碎时,老人高兴得不得了,一次喝了40多杯茅台。据说当时李先念在旁边用火柴棒给他记着数。
吃过饭,梁广大往往继续到那间宽敞的会客室里听谷牧讲他的收藏,那里甚至摆放着各种奇形怪状的石头。
对于谷牧的爱好,曾任国务院特区办副主任的赵云栋说,和这位老领导有些“谈不到一块儿去”。
“他谈话很有文化。”赵云栋告诉本刊记者。
赵云栋经常跟随谷牧出去调研。路过一些古庙,谷牧总要进去看看。“有一次一个古庙里面的画还真不少,谷牧和另一位首长就停下来观赏,每幅画都要品个十分八分。”赵云栋说,谷牧能说得出每幅画的由来,工作人员都听不懂他讲的是什么。“我们这些人对古画都不熟悉,干脆跑到院子里坐在台阶上边休息边等。”
赵云栋回忆说,“文革”初期谷牧没什么钱,还曾向秘书借钱买古画。
恭王府与孔夫子
即使人到暮年,谷牧的头脑依然清楚。三年前报纸上有一篇文章讲,谷牧曾说华国锋是个好人,赵云栋和一帮老同事到医院给谷牧过生日时就问他,有没有这回事。“他朝我看看,机敏地反问‘你说呢’?”
今年年初,赵云栋又到医院看望他。这时谷牧有些耳背,需要喊给他听,但说话还十分清晰。
当时在发烧的谷牧说:“我的时间不长了。”同行的原国务院特区办副主任胡光宝马上说:“不会的,首长,这次高烧治好以后你还会很好的,我们还希望你身体继续好下去。”
抢救恭王府是谷牧生命最后10年中比较关注的一件事,这也是周恩来的遗愿—— 他去世前曾把谷牧叫到身边,嘱咐了三件事,抢救恭王府、建设北京图书馆新馆、改建琉璃厂。
从1975年规划设计到1987年竣工,建设北京图书馆新馆用了12年时间。分管这项工作的谷牧说:“五千年文明、八亿人口、毛泽东思想,需要有一个像样的图书馆。”
而为保护恭王府而进行的搬迁工作,一直到1995年都进展不顺。当有汇报说,按照比较乐观的搬迁进度,1997年大部分单位可以搬出恭王府,谷牧感慨道:“看来我是见不到恭王府修好的那一天了。”
2001年3月18日,谷牧再一次到了恭王府。站在府邸大门口,这位已近90岁高龄的老人一字一顿地对陪同人员说:“这个工作不完成,我没法向总理交代。恭王府不开,我死不瞑目。”
2003年11月5日,谷牧和李岚清相约到了恭王府。这时始自1978年开始筹划的搬迁工作已基本完成。当谷牧谈到是受周总理的托付,多年来一直关注恭王府的搬迁、修复和开放工作时,李岚清说:“谷牧同志受周总理委托,我是受谷牧同志的委托,抓了5年恭王府的工作。”
在这之前,谷牧把精力都放在孔子基金会上。这却是因为邓颖超的点将。
1983年,邓颖超说,谷牧是山东人,少时读过七年私塾,“对孔子的事情也比较明白,要成立基金会,可以推举他来主持。”
谷牧在回忆录中则这样说:“我想邓大姐推荐我还有一些没说出,或在当时那种思想解放尚不够深入的形势下不便说出的理由:就是我在周总理领导下的长期工作中从来没有偏激的行为,可能孔子的中庸之道在我身上有些体现。”
谷牧主持开展了海峡两岸以及国际孔子、儒学研究的学术交流,并为孔子基金会和“孔子博物馆”筹集经费。1997年,谷牧向中央建议将孔子基金会总部由北京迁往山东。
赵云栋说,谷牧对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视还反映在他的家庭教育上,“他的家教很好,孩子都很正,他的儿子会叫我们叔叔,他的孙子管我叫爷爷。”他说老领导的家庭很和谐,妻贤子孝,偶尔谈起几个子女,“谷牧都很满意。”
看似寻常最奇绝
梁广大每次拜访谷牧,两个人谈论最多的还是当初谷牧带领他搞特区的那段岁月。
1981年11月,中纪委派调查组进驻深圳。此时以蛇口和罗湖为“头阵”的深圳特区建设刚刚进行了两年。
调查组的报告先用90个字对特区的情况作了简单肯定,然后就开始罗列“特区建设中暴露出许多严重问题”。最后结论为:经济特区“外资充斥市场,宗教迷信活动加剧,淫秽物品大量流进,暗娼增多,台湾反动宣传加紧渗透,港台电视也占领了阵地,特区几乎成了不设防的城市。”
分管特区工作的谷牧后来回忆,当时“深感压力不小。特别是1982年上半年,很有些秋风萧瑟的味道”。
在提起特区早期建设时,人们经常说起的一件事情是,当时中央有位老同志从深圳回来后说,那里除了挂五星红旗,剩下都资本主义了。
不为人知的是,后来有一次开会,谷牧拉住这位老同志问他,当初有没有说这话,为什么不说一句鼓励特区的话。
胡平告诉记者,经历过“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中国人对资本主义有一种警惕,这使得在经济特区问题上,意识形态领域的分歧很多。
1982年初,质疑最猛烈的时候,谷牧召集国务院特区工作小组的全部8名工作人员开会说:“对办特区的认识并不是那么统一,议论很多,很敏感,我是准备让人家火烧赵家楼的。但是我认为大概不会出现这样的前景。”
谷牧的话很快得到验证。1984年邓小平南巡过后,梁广大从谷牧处听到了邓小平对于经济特区问题的批示:“胆子要大一点,思想要解放一点,步伐要快一点。”
梁广大说,1985年前后,特区基建投资规模偏大的问题暴露出来。在当年的特区工作会议上,谷牧提出要调整投资结构、缩短基建战线。谷牧找到时任广东省省长的梁灵光,要他出面做深圳的工作,把深圳的基建指标压一压,给梁广大一点儿。
1985年,谷牧主持召开座谈会,并主持起草《长江、珠江三角洲和闽南厦漳泉三角地区座谈会纪要》,中国的开放终于从东南沿海扩大到长江以北的山东半岛、辽东半岛、环渤海地区和沿海其他地区。
后来他曾给汕头特区提词:看似寻常最奇绝。这乃是他内心的真实反映。
改革者从未离去
虽然领导着胡平、赵云栋、梁广大开创了特区,但谷牧却是一个十分谦虚和谨慎的人。赵云栋说,他一再强调,死后才能出版回忆录。后来在大家的劝说下,才同意在今年年初出版。
在他去世前夕,一家党刊也刊发了他的《关于对外开放工作的回顾与思考》。赵云栋说,其实谷牧在20年前就已酝酿了这样的总结和回顾。
在和老部下们见面时,谷牧都会听听他们最近工作生活的“汇报”,但却绝少发表评论。不过在回忆过去那些日子时,他们还是会涉及一些改革的经验和教训。
谷牧在改革开放的大局中,最突出的贡献就是推动了“开放”。不过在开放已经成为共识,吸引外资和出口商品成为国家主要支柱之后,他清楚地认识到,没有自身的努力,资金和技术虽然引进了,也变不成丰硕的物质成果。
他认为,对这个问题的认识,总的看来是解决了,但目前还有强调的必要。当前在吸收外资上仍存在追求项目数量而忽视质量的现象,在引进技术上仍存在重视引进而忽视消化、吸收的现象,在外贸出口上仍存在重出口额而不注意提高效益的现象。“对此,必须不断予以纠正。”
另一方面,谷牧认为,在开放的过程中精神文明建设成果还不够理想,还有一些隐忧。他经常为此而不安。
实事求是、从实际出发,是这一代改革者一直坚持的观点。
梁广大说,虽然后来这些年一直身在医院,但谷牧的这些总结思考都是十分客观的,其中绝大多数问题,也是今天中国面临的最主要的挑战。
梁广大告诉本刊记者,他会在11月14日赶到北京,参加16日举行的遗体告别仪式。人们将在这一天看到那些早已淡出公众视野的老人们。
其实,改革者从未离去,他们始终伴着这个国家默默前行。■
(本文部分资料参考了《谷牧回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