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6”山西中阳县黄土崩塌事件下的脆弱生态
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23个逝去的生命,背后是当地脆弱的生态环境。矿区周围表面的平静之下酝酿着的危险浮现。
记者陆晴 实习记者丘濂 摄影张雷
被掩埋的生命
事发的张子山乡就在山西省中阳县丘陵沟壑密布的山沟里,这里满眼黄土,梁峁林立,1432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只有27.59亩的耕地面积,却有着16.9亿吨的煤炭储量。
中阳县内,只有一条从离石穿过的干线公路,被往来不断的运煤车轧得颠簸不堪。每年都会有很多来自各省的打工者,经过这条公路来到中阳,再经过几十公里山路,到分散在各乡的36个煤矿中“淘金”。对于住在黄土地山沟里的老百姓来说,这里并不是一个适合居住的地方,但对那些打工者来说,这里“煤矿多、工资高”,是他们愿意暂时停留的地方。
20岁的云南人袁飞是其中之一,今年6月,他们一家4口从离石的矿上转战到张子山乡沈家峁煤矿。矿上有将近40个云南老乡,都来自巧家县和大寨镇,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些亲戚关系,相互介绍着过来打工,有人走了又有人来,年年如此。“挖煤简单得就像洗碗,把铁锹拿到手里都会做。就是吃苦受累、拼力气的活儿。”云南籍矿工的工作基本上都是下井打巷道。
白天男人下井采煤,女人留在租住的房子里做饭、带孩子,煤矿对矿工家属不置可否。“巧家县是国家级贫困县,也是劳务输出大县,而且云贵川这边出来打工都习惯于拖家带口,把老人和大点的孩子留在家里,带着小的孩子出门。”云南巧家县副县长余佑奇向本刊介绍,“巧家县农民人均年纯收入2000多元,在这里一个月就不止这个数目,所以他们举家搬到这里,靠男人挖煤,养活一家三四口人。”
32岁的陈开贵以前在福建帮着修隧道,一个月最多挣2000多块,老乡跟他说挖煤能挣四五千元,两年前他带着老婆和3个孩子来这里打工直到今年春节,之后再也没回来。过完春节,二兄弟陈开江和小兄弟陈开学就都赶过来了。“山西这个地方不好待,太冷,但是为了挣点钱也就忍了。”陈开贵解释说,带着家人出来打工,一方面解决了饮食上不习惯的问题,也节省了吃饭成本,“在矿上吃每天的伙食费是20多块,自己做饭一家几口人也花不了这么多。”
由于煤矿无法解决家属的住宿,除了单身职工,所有的矿工都在矿区附近租住民房,散落在山前山后居住的矿工和家属有800多人。
11月16日上午10点40分,沈家峁煤矿所在的张家咀村茅火梁发生大面积黄土崩塌,崩塌的黄土将在距离矿厂百米的山坡下居住的6间房全部掩埋,5户人家连同串门的老乡,23口人全部遇难,年龄最大的35岁,最小的4个月。本刊记者在事故现场看到,塌陷后的山体切面像刀切似的平整,崩塌下来的黄土和石块占据了长约百米高约50米的一大片面积,看不到曾经生的痕迹。
被掩埋的6间房子是之前的洗煤厂遗留下来的,以前这些云南人住在这里不用花钱,今年开始煤矿保卫科向他们收取了每间100元的租金。陈开贵以前就住在其中一间,他向本刊回忆,“房子是3米左右高的砖墙,水泥预制板,焊了一点点钢筋。一间房子大概有五六米长,两米多宽。我们一家三口住在那里,没有感到什么异常。”7月份雨季的时候,山上出现过一次小滑坡,掉下来的土把房子后面的墙角盖了一截。住在几间房里的矿工找到矿上,但是矿上表示他们没有房子提供给矿工家属来住。之后陈开贵一家回到了云南,而陈开江和陈开学还住在房子里。
袁飞一家住在出事那6间房对面一个两层楼的房子里,除了是两层,大小、材质和被埋的房子一样。袁飞和对面的人玩得不错,经常走动,那天他到对面吴兴正家和大伙一起看电视,除了吴兴正一家三口,还有来串门的付文才的老婆和两个孩子。“我坐了10分钟就想走了,当时抱着付文才的女儿,本来想带她一块儿回去,但是她不走。现在想想她几分钟前还在我身上磨蹭,人说没了就没了。”回到家过了七八分钟,“没有震动,也没有响声,只有腾起的巨大黑烟”。黄土和山地瞬时塌陷。“按我们的想象,那么大的山下来,应该是有个巨大的响声,也有个慢慢的过程,可它就是一两秒钟的时间就已经平息了,一点逃生的可能都没有。”袁飞说,“除了一个人被抛在靠外的部分,是人工刨出来的,其他人都是挖掘机挖出来的,黄土把他们埋得死死的,没有一点缝隙。”
矿上工作没有休息日,按正常情况大家都下井干活,恰巧那几天矿上的绞车、电机坏了,除了在井下搞维护的几个人,大部分人都没事情做待在家里——“否则不会死那么多人。”想到这一点袁飞就特别心痛,“付文才那天正好在井下,妻子带着两个孩子到对面做客。妻子32岁,女儿两岁多,儿子不到1岁。事情发生后,他已经好几天没睡觉了,人一下瘦了很多。”
17日中午,国土资源部和山西省国土资源厅专家组成的事故调查小组做出结论:由于崩塌体前缘的季节性河流对坡脚部位的侧向侵蚀作用,降低了坡底的整体稳定性,加上之前有较大的降雨过程,对坡底物质进行浸润,降低了其稳定性。因此本次地质灾害为自然因素作用下的大型坐落式黄土崩塌事件。
中阳县县委新闻办高亚星干事特别向本刊说明:“我们可以负责任地说,塌方的一带没有煤,那里是煤矿的办公区和家属区,真正的煤矿开车还要10多分钟。专家已经排除了底下采空引起事故的这个可能。”
民间解释
最先对调查结论提出质疑的是张家咀村的村民。
张家咀村在沈家峁煤矿南面,直线距离1公里左右,是距离出事地点最近的一个村子。村民们十分关注几天前的这场灾难,他们消息灵通而且情绪格外激动,显然这些村民希望通过发生在家门口的新闻引起外界对他们的注意。
“他们一直说这是‘自然性事件’,我们都知道这就是煤矿挖煤闹的。”村民任秋亮把事故和自己家里的损失联系了起来,他指着家里一孔窑洞从墙上掉在地上的一大堆土渣说,“这是一回事,我们脚底下都被挖空了,好几家都塌了,你瞧,我支了根木头顶着呢!”
村民冯珍珍也抓住记者的胳膊来诉苦。今年41岁的她1990年从附近的椿树坪村嫁到张家咀村。本来丈夫和他的6个兄弟挤着住在一排连着的四眼窑洞里。为了迎娶冯珍珍,丈夫在另一片地上新建了一排崭新的五眼窑洞。去年只是窗台下面出现了一条小缝,3个月之前,小缝突然开裂变大。如今这条裂缝已经大得可以容下一只手伸进去。虽然她把裂缝堵住,但是窑洞侧面和后面相继出现的裂缝还是让窑洞冬天温度很低。
由于“地下采空”,土地裂缝,雨水降下来落到蓄水池里,还是会马上渗到地下。“我们只好到村子里建起的水窖去挑水,每3天要去一趟,一次挑五六桶水回来,倒进自家的水缸。”冯珍珍说。“我丈夫工作的苏村二坑口的煤矿去年停了工,因为搞煤矿整合。现在他只能现在家里。平常我们就靠下地务农来挣钱。玉米、谷子和山药我们都种,卖出的钱每年能有1000块左右。可现在耕地上也裂了个缝,石头都露出来了,收成更加不好了。”冯珍珍说。
虽然附近煤矿大多不雇佣本地人,但是村子里还是有一些人在周边煤矿工作过,对发生在脚底下的事情多少心里有数,因此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沈家峁煤矿南边的一条主巷道“是从我们村子下面穿过的”,他们也就更加坚信自己的推断。村民的诉求大多是赔偿和搬迁,他们已经跟煤矿交涉了两三年也没有结果,这次沈家峁煤矿的事故在他们眼里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我们这里从没有记者来过,现在出了这个事情一下问题就暴露了。”
事故发生后共有3批62名遇难者家属从云南赶到中阳处理善后事宜,包括很多曾在沈家峁煤矿工作过的矿工,他们对这次事故也提出了自己的分析。矿工对于这次事故原因的判断大都来自于自己挖煤的经验,按他们的话说,巷道是我们自己打出来的,打到哪个方向打了多深我们都清楚,他们都觉得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袁飞说:“按我们的经验,再加上看倒下来的山体,就知道肯定是因为下面采空了,上面塌陷下来的。要是滑坡怎么样房子也会被推出去一些,可是这次是垂直陷下去的。”
25岁的郭加聪两年前也在沈家峁矿上做过,因为受不了井下环境,年纪又轻,干了两个月就回家了。“挖煤人的状况你可能不了解。工人们都是脸黑黑的,只能看清楚两个眼睛。井下灰尘很大,一眼都望不出去,灰尘全部吸进肺里。挖煤又很危险,煤矿里面会出现许多事故,比如顶板断掉了,上面的土塌下来,我们乡在煤矿里做工的死亡的有很多。”他说,“大家都知道危险,但是时间一长也就麻木了。”陈开贵回忆说,他们在矿上住着的时候,明明知道下面是空的,但是又觉得井下采煤隔着地面几百米,离得远可能没有关系,也就没有多想住下来了。因为采矿的时候会选较低的地方打下去,而村民住在较高的地方,觉得相对安全。
“因为煤打下去之后要回采,回采就要把整块面积都挖空出去,再把柱子拿掉,所以里面就开始掉,整个地面就在一点点往下陷。16日那天就是最后一下陷下去了,所以对面房子里的人在崩塌的时候什么声音也没有听见,只看见一股黑烟。”陈开贵的堂兄陈开银解释说,“我们去年采的是4号煤,井口下面往南的方向,就是通往事故遇难者的住房下面,出事地点下面的煤去年就采光了。”
中阳县政府的一位工作人员也向本刊表示了自己的质疑,他说:“事故发生前华北地区遭雪灾,雪停之后温度下降到零下十几摄氏度,土都冻得很硬,不太可能像专家说的那样,融雪会对坡底物质进行浸润。”
这位工作人员解释说,为了最大限度地获得原来打下那条巷道边的煤矿资源,现在往往采取回采,也就是紧挨着那条巷道继续往回来打一条巷道。两条巷道相通,使原来的巷道变宽。并且在往回打的过程中,把原来巷道中支撑的顶板拆除。变宽的巷道没有顶板的支持,在开采完毕后废弃。由于回采后几条巷道相通,地下形成大面积空洞,所以地上就很容易塌陷。
“而且出事的地方和周边村子的底下,进行了煤矿开采,这是中阳县人人心里都知道的事实。许多村民住的地方底下都是被采空的。我就听说过有一回一台拖拉机在耕地的时候陷到地里去的事。”他补充说道。
脆弱的生态
在山西农村沟沟坎坎的山沟里,山上的村民和山坳里的煤矿之间充满矛盾。
张子山乡位于中阳县县城东北部,与乡里57个自然村1.4万多口人共生的,是15个规模不等的煤矿,村民们总是觉得自己“守着一座煤矿却享受不到好处,生活还处处遭到破坏”,虽然煤矿改变了他们祖祖辈辈的生活,但他们又希望能够有机会到家门口的煤矿工作,改变靠天吃饭的生存方式。
位于张家咀村东南方向1公里的于洼村,是张子山乡受损害比较严重的村子。从地理位置上看,于洼村夹在西北方向的沈家峁煤矿和再远一点的南焉煤矿、东北方向的后洼煤矿和东南方向的苏村煤矿形成的四边形地带中间,与其中3个煤矿的直线距离都在1公里左右,离苏村煤矿最近。
苏村煤矿是一家1994年成立的私人煤矿,三四年前村民发现道路和窑洞里开始有裂缝,煤矿回采后,从去年到现在村子里有七八间房倒塌,进村头两户程度最严重,虽然煤矿不解决搬迁需要承担的差价,但是房子实在没法住,前几个月已经搬走了。第二户人家废弃的三孔窑洞墙外是斑驳的裂纹,房屋和窗户倾斜,玻璃碎了一地,屋里的地面翘起了一半,炕也掉了一角。看得出这家人是抢着时间搬出去的,小孩的衣服和书本都没有带走,米缸里还有没烂掉的苹果。
除沈家峁煤矿是2004年成立,另外2家煤矿在上世纪80年代成立,都是有20年开采历史的煤矿,其中南焉煤矿储量1450万吨,年产15万吨,沈家峁煤矿和后洼煤矿的年产值都在200万元左右。按煤矿资源整合规划,这3家煤矿合并为一个矿井,归中阳钢铁所有,整合后井田面积为7.685平方公里,年产量将达到120万吨。
据张子山乡分管煤炭工作的范乡长介绍,这几家煤矿都实行机械化生产,除了南焉煤矿在过渡生产阶段停产,另外3家已经采到了10号煤阶段,也就是在地下200米左右的深度。采煤时,一口井打下去之后要向东南西北4个方向分别打4条主巷道,之后从每条主巷道两侧再向两个方向打若干中间间隔的巷道,这些巷道在地下呈放射状延展到相邻矿区之间划定的井田分界处。这4个矿区覆盖的这片区域中有十几个自然村,村民说基本上每家都会出现不同程度的问题。
中国工程院院士、采矿专家于润仓向本刊表示,巷道长度不一定,有的很长,老一点的煤矿十几公里甚至几十公里都有,短的百把米的也有。巷道宽度取决于要通过的东西,比如要通过矿车,就要根据矿车的宽度和人行道的宽度来决定。在打完巷道之后,不同的开采方法对起支撑作用的顶板的处理也不同。如果煤层是一个缓倾斜的煤层,开采之后肯定要出现塌陷,如果煤层不太厚,距离地表有一定的距离,在塌陷之后一松散,就把空间填充了,这对地表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采矿会引起岩体变形和地表沉降等地质变化,为了保证周边居住者的安全,会根据开采煤矿的最终深度,按角度在地表画上移动线。移动线之内形成的区域是采矿可能造成的地质变化的范围。建筑物应在移动线之外的25米处开外。对于采掘很深的煤矿,移动线之内的建筑和居民,可以随开采进度不断加深逐渐迁移出去。”于润仓补充说。
11月16日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和23个逝去的生命,背后是当地脆弱的生态环境。黄土高原上,这许多个煤矿地表之下巨大的地下空间中,蕴藏着危害性难以估量的隐患。调查组的一位专家说:“吕梁山区黄土地貌特殊,在自然因素作用下本来就易发生崩塌、滑坡等情况,而矿产资源的开采在很大程度上加剧了这些灾害的发生。”
11月21日,矿工家属和政府签订了赔偿协议,遇难的9名矿工每人20万元,遇难家属15万元,这是“自然灾害参照矿难标准的财政补助”。“赔偿给矿工的20万元,是参考了2008年离石砖厂滑坡事故对死者的赔偿标准。”中阳县政府那位工作人员向本刊表示,“那次事故虽然也被定性为一次自然事故,但是其实也和人为因素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