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宝贝寻家”

　　这60个孩子被解救难回家更难

　　公安部网站《宝贝寻家》栏目公布了60名被拐儿童的信息一个多月后，这批已解救但身份不明的孩子，只有3人通过DNA鉴定找到了家人。

　　央视记者在第一时间赶赴实地采访，用镜头记录下了3个宝贝与亲人相认的感人瞬间。

　　但镜头之外，更多细节发人深省。16号宝贝是央视记者孙烨辉2004年参与一次打拐报道中被警方解救出来的孩子，5年过去了，罪恶的拐卖让这个孩子伤得多深？刘尊富的镜头对准了几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寻亲者，他们在无望地“寻家”，更在寻找一个赖以生存的身份；华国抗和父亲王帮银相见时的漠然，被送往杂技团的4个孩子对亲生父母的怨懑，让程琴看到了人贩子“洗脑”的罪恶。

　　幸运的是，从公安部的打拐力度到民间寻亲联盟，这股爱的力量之光正在将宝贝回家的路照亮。

　　梦想照进现实

　　本刊记者/吕娟

　　央视记者孙烨辉用自己的镜头记录下了“宝贝寻家”行动中，16号宝贝找到亲生父母的全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他看到了拐卖给孩子、家庭、社会造成的伤痛的烙印，更看到0.001%的几率所创造出来的99.999%的奇迹，他说，只要坚持，梦想就会照进现实。

　　想过一个生日

　　照片里孩子的眼神和5年前那些被警方深夜解救出来的孩子重合，“无辜，惊恐，像是在问周围的每一个大人，为什么我会遭遇这些，为什么受伤害的是我。”

　　孙烨辉问他有什么心愿，小男孩沉默良久后，说：“我想过一个自己的生日。”

　　原来，这些小小的孩子心里什么都明白。原来，伤害一直都在。

　　孙烨辉是中央电视台新闻中心社会新闻部的记者。在公安部开展“宝贝寻家”打拐专项行动之前，他曾多次报道并亲历过全国各地警方的打击拐卖儿童的案件，其中最重大的一起案件，便是2004年的广东东莞“六·一”专案，这次案件中，仅从一个绰号叫“湖南婆”的人贩子手中，就解救出来11个孩子。

　　孙烨辉说自己是一个善感的人，在亲历过“六·一”案件的侦破后，他曾下决心，不再碰触拐卖儿童的题材，因为自己的心里落下了病根。至今，自己的耳畔仍时常响起丢失孩子的母亲那撕心裂肺的哭声，眼前还会浮现在云贵山区偏远的乡间，心碎的父母脖子上挂着孩子的照片，敲着破旧的铁盆沿街寻找的身影。

　　2009年10月27日，公安部公布了首批60名已解救但未查清身源的被拐儿童信息，次日，孙烨辉接到台里的紧急通知，赴广东东莞关注那里的4名儿童的寻亲状况。

　　在浏览60名孩子的照片时，孙烨辉的记忆又被带回了从前，伤口再一次被揭开，照片里孩子的眼神和5年前那些被警方深夜解救出来的孩子重合，“无辜，惊恐，像是在问周围的每一个大人，为什么我会遭遇这些，为什么受伤害的是我。”

　　随后，孙烨辉的目光定格在16号孩子的照片上，那么熟悉的面孔和眼神，他的心咯噔一下，这不就是“六·一”专案里被警方从“湖南婆”手里解救出来的那个小男孩吗？

　　当晚，孙烨辉激动地飞赴东莞，直奔东莞市公安局。他了解到，2004年侦破“六·一”专案的那批刑警现在仍在汕头追查打拐案件，而东莞的4个孩子，除了一个在东莞福利院，另外三个都被寄养在当年买他们的养父母家里，其中包括16号孩子。在孙烨辉看来，这是一种现实的选择：“买孩子的这些家庭，虽然观念愚昧，但对孩子还都不错，能够保证孩子有学上，享受家庭的温暖。”

　　当然，这种寄养的前提是与有关部门签一份寄养协议，一旦找到孩子的亲生父母，必须无条件把孩子归还。

　　孙烨辉感到悲喜交加，“喜的是这些经历过那么多次伤害的孩子现在还好好的，有衣穿，有饭吃，有学上；悲的是，5年了，他们还没有找到自己的爸爸妈妈，亲情仍然被割裂着”。

　　孙烨辉首先找到了东莞福利院的那个孩子。

　　小男孩现在上小学4年级，也是“六·一”案件中被解救出来的孩子之一。目前被福利院的一个员工认养，和其他3个孩子组成了一个临时的家庭。

　　“他学习很好，非常懂事，我们的镜头跟着他，从清早踏上校车，到在课堂上认真学习的背影，以及回家后和哥哥姐姐一起玩耍”，这种平静与幸福让孙烨辉几乎看不到罪恶的拐卖、与亲人离散给这个孩子造成伤害的痕迹，更让他握紧了手中那盘素材带：“要不要把它播出去，会不会打破他现在平静的生活？”

　　和小男孩告别前，孙烨辉问他有什么心愿，小男孩沉默良久后，说：“我想过一个自己的生日。”

　　孙烨辉感到心像被什么东西沉重地击了一下，“我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后来一下子明白了，可不是吗？这些在福利院的孩子，哪个知道自己真正的生日是哪一天？他们只能过一个共同的、象征性的生日。”

　　原来，这些小小的孩子心里什么都明白。原来，伤害一直都在。

　　在那一刻，孙烨辉决定，不向台里发关于这个孩子的任何信息，不让一则新闻带来的效应打破这个孩子现在平静的生活，那盘带子，他会永远留下来。

　　压在心里的石头

　　李队长说：“我也有孩子，每次我回家看到她，我就想到这些没找到爸妈的孩子，他们就像压在我心里的石头，找到一个，我心里的石头就搬开一块，就痛快一些。这种滋味你体会不到，非常难受。”

　　那么冰冷的法医实验室，这一刻热血沸腾，我相信这里从来没有这么充满过欢乐，这么温暖过。

　　10月30日，孙烨辉回到东莞市局，准备把精力集中在在汕头寄养的三个孩子身上。

　　“看这三个孩子的案卷时，我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特别强烈的渴望，能帮助起码一个孩子找到父母。”

　　在此前不久，赶赴贵州采访的央视记者程琴传来信息，那边已经通过DNA的单亲比对，成功地帮助一个孩子找到了父母。

　　“我特别着急，不是因为完不成报道任务，而是因为，我太希望看到一个好莱坞式的大团圆结局，而且我相信一定能看到。”

　　办案的警官劝孙烨辉不要抱太大希望，茫茫人海，寻亲的难度可以用四个字形容，“大海捞针”。更何况，5年过去了，那些丢失孩子的父母大多是外来务工人员，流动性很大，他们现在在哪儿？是不是还在坚持寻找？这些都是压在每个人心头沉重的问号，而唯一能够寄予希望的，就是公安部公布此次行动后，媒体大规模的报道与关注，“以前警方也将被拐孩子的信息登报，但大多是被挤在报纸的中缝或更不起眼的角落，现在，比名片还大的照片印在报纸头版，电视里天天滚动播出，我们不相信不会出现奇迹。”

　　一天后，希望果真来了。

　　在众多的寻亲电话中，东莞市高步镇派出所民警接到一对夫妇的电话，这对夫妇称他们看了报纸，觉得报纸里的16号孩子特别像自己5年前丢失的孩子。

　　孙烨辉一下子兴奋起来，但办案民警并不兴奋，“他们遇到这种事情太多了，而且，这对父母称孩子丢失的时间是在2004年6月初，而警方解救16号孩子的时间也是在6月初，一个孩子被拐卖后大多会被转手多次，这中间肯定有时间差。”

　　警方让这对夫妇当天下午来东莞市局进行DNA采样，以便同16号孩子的DNA进行比对。

　　广东省东莞市是我国被拐儿童流入比较集中的地区，因为这里潮汕地区的人们“延续香火”封建思想较重，也因此成为全国被拐男童“需求”最大的地区之一，而警方在这里端掉的拐卖团伙往往是跨省甚至网络遍布全国的特大犯罪组织。

　　自从我国引进DNA鉴定技术以来，截至目前，全国32个省市、自治区，11个地级市开展了DNA鉴定，东莞的DNA鉴定技术一直走在全国前列，其中，大多数是免费应用于被拐卖儿童与父母间的亲子鉴定。

　　来寻亲的这对顾姓夫妇采完血样，向孙烨辉讲述了他们丢失孩子的心酸过往。

　　夫妇俩是广西人，家里有5个孩子。来广东后，一直靠卖菜的微薄收入谋生。2004年6月的一天，夫妇俩卖了一天的菜，筋疲力尽地回到租住的小屋楼上给孩子们做饭，没有留意在楼下玩耍的孩子们，结果晚上临睡前，才发现小儿子不见了。

　　这位母亲的陈述让孙烨辉湿了眼眶，“她说孩子丢了，自己急得魂都没了，因为没钱登寻人启事，她就自己沿街找，没黑没白地走了几天，病倒了；等稍微能爬起床了，再接着找，直到路都走不动了。这些年，他们一边打工一边找，也报过警，但都没有结果，可她一直坚信，自己的孩子一定会回来。”

　　鉴定结果需要6个小时后才能出来。

　　送走这对夫妇，孙烨辉坐立难安。刑侦队的李支队长劝他不要抱太大希望，因为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孙烨辉不信，反复地问，万一呢，万一找着了呢？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过去，晚上9点多，李队长的电话响了，是DNA实验室一个姓瞿的女法医打来的，孙烨辉的心悬到了嗓子眼，“我听不到电话那头的声音，只听到李队长不停地说，啊？是吗？你确定？”

　　李队长挂了电话，让孙烨辉猜DNA鉴定的结果，孙烨辉咬着牙说，对上了！？

　　李队长笑了，点了点头。孙烨辉一下子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李队长这时又给我泼冷水，他说先别激动，这6小时的结果还不能确定是最终结果，只有99%的准确性，但不排除基因变异等因素，瞿队长他们现在还在对点位，也就是基因在染色体的位置，只有对中16个点位以上，才能确定达到99.999%的准确性，这还需要6个小时。”

　　一行人匆忙赶回市局，让孙烨辉没想到的是，刚才还在冷静、严峻地泼自己冷水的李队长，此刻竟完全变了个样，“他拿出自己的相机，像个孩子似的对着DNA比对的现场，兴奋地‘咔咔’拍个不停”。

　　孙烨辉问他为什么这么高兴，李队长说：“你不知道，我也有孩子，是女儿，每次我回家看到她，我就想到这些没找到爸妈的孩子，他们就像压在我心里的石头一样，找到一个，我心里的石头就搬开一块，就痛快一些。这种滋味你体会不到，非常难受。”

　　孙烨辉问正在实验室加班比对的一个小伙子，希望大吗？小伙子严肃地说，我只能说很有希望，在99%以上，孙又问他高兴吗？小伙子笑了，说，比自己结婚还高兴。

　　孙烨辉不再说话了，他用镜头记录下了一切，“在冰冷的法医实验室，陈列着冰柜、血液、尸体，可这一刻，这里热血沸腾，我相信这里从来没有这么充满过欢乐，这么温暖过”。

　　幸福的宝贝有两个爸爸

　　“这两个人的表现让我惊诧，一个对买自己孩子的人体现出了作为母亲的宽容，另一个尽管心里非常难受，但是却表现出一种极朴实的涵养。”

　　“一般的人，只有一个爸爸，特别幸福的宝贝，有两个爸爸。你就是这个幸福的孩子。”

　　比对结果还没有出来，孙烨辉和民警们作了一个紧急的决定，立刻去汕头16号孩子寄养的家里，把孩子先接回来。

　　“这几天新闻媒体都在大力宣传，如果孩子养父母看到了，会不会出于私心，把孩子转移或藏起来，根据以往的经验，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

　　凌晨1点，孙烨辉和几名民警开车出发，着急、忐忑、兴奋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原本4个多小时的路程，只用了3个钟头就赶到了。

　　“我们小心地敲门，敲了5分钟，屋子里没有任何动静，我心里又开始不踏实了，手都在哆嗦。我就怕走漏风声，孩子被转移走了，一个特别圆满的结局泡汤了。”

　　而此时，汕头谷饶镇派出所早已在村周围布置好警力，应付可能发生的突变。“我曾经经历过解救孩子的场面，可以说惊心动魄，潮汕的村民很抱团，你救一个孩子，全村的人都会出来阻挠，严重的会发生武力冲突。”

　　正在这时，屋里的一盏灯“啪”地亮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打开房门，孙烨辉径直掀帘走了进去，一看，他的心落了地。床上躺着一个小男孩，熟睡着，身上盖了个小毛巾被，小小的脑袋露在外面，正是16号孩子。孙烨辉激动地摸了摸孩子的脑袋，“我心里琢磨，小子，可逮着你了，不能让你再跑了”。

　　警方用潮汕话向孩子的养父解释为什么要把孩子带走，孙烨辉听不懂，但是他看懂了养父的表情，“流露出一种特别复杂的心酸，好像一直在坚持问，你们能确定吗？”

　　孩子的养母自始至终没有下楼，孙烨辉说自己有种感觉，孩子的养父母一定已经看了新闻，也一定做好了面对孩子被带走的心理准备。

　　养父坚持要跟孩子一起来东莞，警方答应了他的要求。当他们回到东莞市局时，已是早上8点，比对结果出来了，顾姓夫妻确实是16号孩子的亲生父母。

　　认亲的场面把孙烨辉的记忆又带回了从前，孩子的母亲紧紧抱着自己失散5年的宝贝，那种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声音令在场的每一个人为之震撼、落泪。

　　养父独自坐在沙发的角落，眼巴巴地看着这一家人的团聚。

　　当人群散去时，孩子的生母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走到养父面前，说：“谢谢你啊，这些年把孩子养得这么好，他长个了。”

　　霎那间，这个男人的眼泪夺眶而出。

　　“这两个人的表现让我惊诧，一个对买自己孩子的人体现出了作为母亲的宽容，另一个尽管心里非常难受，但是却表现出一种极朴实的涵养。”

　　养父说自己有一个请求，让孩子再跟自己半年，把试考完了，不要影响他的学习。

　　母亲断然拒绝了，表示要立刻给孩子办转学，带孩子回家。

　　东莞距离汕头400多公里，孩子这一走，以后就是千山万水。

　　养父又请求跟他们一起去看看孩子未来的家，母亲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这是一个菜市场边上的破旧出租屋，屋里很乱，可以看出家境的贫寒，母亲一直紧紧拉着孩子的小手，告诉他以后就跟妈妈一起睡里屋，孩子一直沉默不语，每回答一句话前，都要瞅一瞅养父。

　　孙烨辉问孩子的母亲恨不恨他的养父，母亲说不恨，以后他要是想，可以来看孩子，孙又问养父愿意以后两家像亲戚一样来往吗，养父半天没有回答。

　　据养父说，5年前，他买这个孩子前后花了近3万元，本是为了继承香火，但是这些年下来，“真是把孩子当自己亲生的一样疼”了，如今，自己终于体会到了眼睁睁看着亲生孩子被别人带走是什么样的滋味。

　　三个大人出门商量孩子的抚养手续问题，剩下孙烨辉和几个孩子在屋里。或许是血缘的关系，16号孩子和两个姐姐之间并没有太多的陌生感，姐姐们过来抱抱他，摸摸他的脑袋，他都没有反抗。

　　良久，这个一直寡言的10岁的孩子第一次主动对孙烨辉说了一句话：叔叔，一个人可以有几个爸爸？

　　孙烨辉心里五味杂陈，这又是一个心里什么都明白的孩子，他想了一下，对孩子说：“一般的人，只有一个爸爸，特别幸福的宝贝，有两个爸爸。你就是这个幸福的孩子。”

　　采访结束了，孙烨辉准备返京，他想起了DNA配对成功时，李队长对他说，这是你的福气。他这时特别想说，这不是谁的福气，这是包括孩子的父母、办案民警和每一个好心人坚持的结果，只要坚持下去，梦想之光就一定能够照进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