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嘉明

　　自去年夏天的北京奥运会后，美貌和规训就似乎双重存在于中国社会。

　　“礼仪小姐”是整个京奥东方美的化身。 从芸芸5000个芳龄在18到24岁之间，身高为1.65~1.78米的北京上海高校参选人中，只有337个志愿者符合美中选优的原则，她们不仅肤色必须要“红润有光泽”，身材匀称；据新华网说，还要“肌肉有弹性”，“体型丰满而不肥胖”。美貌要求之精准，甚至连鼻子宽度与脸庞长度之比例，以及嘴巴宽度与眼睛长度之比都是特定的程式。

　　评比如此严格的身高、体重、年龄、体型和外貌标准，这些千挑万选的志愿者，却并非参加选美，而是为了当奥运会的礼仪小姐。她们的任务包括托着盛奖牌的盘子，站在颁奖人旁边，陪同元首政要，举着各国名牌进场，并且给运动员授予鲜花。奥运会期间，礼仪小姐穿着紧身的丝质旗袍，头发在脑后挽成发髻，被媒体盛赞“总是保持微笑”， “美丽而优雅”。

　　奥运会刚刚结束，北京紧接着开始紧张筹备另一件盛事——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60周年庆典。庆典的主要活动是大阅兵，阅兵要展示的不仅是中国强大的军事力量，更是中国的软实力：历史文化、经济奇迹和政治大国的地位。除了一辆接一个辆的坦克车、导弹车让全球观众透不过气来，也许吸引了更多眼球滚动的，是身穿红色制服和白色高跟长筒靴的女民兵。

　　据说，她们中有一些人是海外大学的毕业生，或者是著名企业的员工。 能当上阅兵方队的女民兵除了要年轻以外，还强调身高、容貌和学历。带头领队的两个女民兵，就是中华女子学院艺术系的应届毕业生，曾经担当奥运礼仪小姐，并多次为车展和化妆品担任模特。当她们站军姿正步走，领着方队前进时，她们短裙制服展露的修长美腿，的确成了天安门一道怡人的风景。

　　在这两件盛事中，女性的展示，也是中国国力的展示，女性成为国家政治经济力量的载体，文化体育的符号。年轻、漂亮、模特般的女性俨如盛世中国的文明象征。

　　美少女与国家形象

　　在现代中国社会，女性形象一直和国家形象紧密联系在一起。

　　在上世纪初开始的新文化运动中，妇女就被认为在中国能否成为现代国家的过程中具有关键的作用。 当年，裹小脚的女性被视为民族耻辱和封建落后的标志， 而放脚则是象征解放和迈向现代化的社会运动。新中国建立之后，一个全新的女性形象也被树立起来。“妇女”，而不是“女性”，被强调“能顶半边天”，能和男人承担同样多的责任，共同建设社会主义中国。

　　那时候，为建设新中国而战斗、而牺牲的女战士是现代妇女的榜样。年轻的刘胡兰被国民党抓住，在严刑拷问下，宁死不泄露半点情报，始终没有放弃共产主义信仰。刘胡兰被铡刀砍头的结局，被广泛传颂成为一个社会主义传奇，铭刻着当时被国家权力称颂的品质：忠诚、勇敢、为革命献出生命。这些品质未必跟传统女性气质有密切关系，反而更多是着重性别中性、去性征化的革命个体。

　　毛泽东时代所解放的中国女性如果是“不爱红装爱武装”，那么国庆阅兵方阵里的红粉民兵肯定是对“妇女解放是国家解放的象征”这个命题的崭新诠释。事实上，早在阅兵之前，传媒已经广泛报道组织如何向每一个女兵免费派发一套化妆品，如何教导她们化妆，组织者解说是希望她们能“美美地”走过天安门，成为一道靓丽的风景。

　　时移世易，在盛世中国的当下，中性化的解放妇女作为国家象征业已过时。相反，拥有模特身材和白雪公主般美貌的年轻美少女正式成为我国要展示的现代女性模范。女民兵展示的，显然并不是她们的军事战斗力，而是她们的青春活力、高挑身材和端庄美貌。这种美少女气质的重要性在于“提高整个受阅部队的风貌”，美化国家形象。在这和平盛世，只要懂得用美容化妆和漂亮制服，亮瑜盖瑕，军训所带来的黑皮肤和伤痕确实无伤大雅，美丽的少女依然盛装表演，建构国家欣欣向荣的形象。

　　女性美与规训

　　美少女成为中国现代繁荣的象征，并不代表这种年轻阳光的美是一种自然的品质。不论是女民兵还是礼仪小姐，她们千篇一律的微笑，都显出这种国家推崇的美丽气质，是需要经过严格的、甚至是军事式的规训。

　　首先，奥运礼仪小姐除了需要符合大眼睛、鹅蛋脸、浅肤色等高标准以外，被选上的少数也要经过严格的闭门训练，才能够真正展示出所谓的“东方美”。包罗万有的训练，除了形体训练、礼仪训练、奥林匹克和文化知识学习，还包括半个月的军训，每天早上5点起床，晚上10点睡觉，每天跑4800米上坡，下午踩着5厘米的高跟鞋保持不动的站姿两个小时。

　　接受访问的一个礼仪小姐就跟我说，这些培训的主要目的，是让她们在极端艰苦的情况下能坚持，锻炼她们的体能和毅力。女民兵就更不用说，为了成为合格的受检民兵，这些入围的漂亮女孩们在去年12月份就开始了紧张的训练。和其他的参加阅兵的部队一样，她们的训练内容包括站姿、行进方式、保持头部成特定的角度、敬礼时手臂成特定角度，甚至不能眨眼等。

　　《华尔街日报》的评论说，国庆是“高度精确、任何小细节都不能被忽视的重大事件——所有参加阅兵的士兵都几乎一样高”，奥运会上对美的展示也不相伯仲。在全球的注目下，这些代表国家形象的美少女，她们如何站立、走路甚至微笑，每一个细节，都有非常严格的标准。其中，礼仪小姐的微笑是只能露出6到8颗牙齿，经媒体报道，大众耳熟能详。

　　为了这样的微笑，姑娘们被要求咬着筷子连续进行数小时的训练，练得面部肌肉发抖，口水流出，练习还得继续。站立的姿势也是一项有专业要求的、要付出体力劳动的技巧。为了更好地保持身体平衡并且使身材看起来更挺拔，受训者要下巴微收，头上顶着一本书，双腿一直要求夹住一张普通的A4纸。这样站立至少一个小时，保持头上的书平稳，脚下的纸不移位，没有得到许可还不能去卫生间。许多受训者因为血液不流通，经常晕倒。

　　受访的礼仪小姐说，她们的教练说这样的站姿训练是为了让礼仪小姐展示出中国女性不同于西方女性的东方美。夹住一张纸能训练她们两个膝盖保持闭合，臀部肌肉收紧，显得含蓄，优雅而自然，不像西方女人那么开放。 为了让这些简单的动作能在国际舞台上显得自然，纯熟又具有东方美感，少女们都要重复练习成百上千次，忍受高度军事化的规训和艰苦。

　　这两个例子展示出国家在塑造女性美的过程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一方面，这些规训被解释为表现东方美，另外一方面，教练还告诉这些漂亮的姑娘们，“只有经过了女英雄般的训练，你们才能有资格到奥运会颁奖典礼上去服务。”性别形象的矛盾自然产生：东方美是要经过高强度训练和军事化修炼才能学习到的吗？东方美到底是普遍存在于中国女性身上的，还是一个需要规训打造出来的气质？

　　自80年代以来，中国女性的形象就发生了很大的转变。改革开放时代的成功女子不仅要掌握现代知识和技术，还要能够展示、放大和夸张在社会主义时期所压抑的女性气质。今天，这些以放大女性性征的气质在中国市场上已经成为炙手可热的商品。隆胸、整容和瘦身都是巨大的产业链，跟服装和社会文化有唇亡齿寒的关系。被商品化的美貌能帮助女性在事业上获得更多的机会，也不是什么商业秘密。

　　在市场逻辑的背后，国家权力的身影则若隐若现。就以奥运和阅兵两件国家大家为例，国家与性别形象塑造的高度关联性有目共睹，这种塑造出来的性别形象，反过来又符合今天的市场经济。国家不仅不惜用极端苛刻的条件来选拔其女性代表，更推崇高度军事化的规训来生产东方美。这种生产美女国家形象的取向，不但符合市场经济将女性气质商品化的社会文化，而且，当国家为女民兵配备化妆品，合化妆美容为军事训练，将东方礼仪变成一套规训工程，当下的国家权力和资本，就更显双生共成。

　　当漂亮女兵齐步操过天安门，划出一道粉红的弧线，共和国也迈进美貌与规训同时为国家权力和市场资本服务的一个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