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长溥千里迢迢带来的长篇发言没有派上用场,打道回府后,他“含愤”致信国务院总理李鹏,请他派一位身边人员来南宁,“听我详细口述意见并看有关资料。”
十多天后,翁接到电话,被告知来信收到,“将请具体意见报邹(家华)副总理”。翁遂赶制《三峡工程的正常蓄水位不宜超过160米》的意见书上报。
翁在这份意见中提出,主导论证的水利部(1988年水利、电力重新分设两部)应处于被审查者而不是裁判者的地位。
最终拍板
1992年4月3日,七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表决通过关于兴建长江三峡工程的决议。此时,距孙中山在《建国方略》中最早提出修建三峡工程,时光流逝73年。
李鹏在2003年出版的《日记》中写道:“决定三峡工程命运是在1985年1月19日,这是一个永远值得纪念的日子。”
这一天,邓小平在参加建设广东大亚湾核电站有关合同签字仪式后,听取李鹏(时任国务院副总理、三峡工程筹备领导小组组长)对三峡工程的汇报,指出:“低坝方案不好,中坝方案是好方案,从现在即可着手筹备。中坝可以多发电,万吨船队可以开到重庆”,“看来电有希望,翻两番就有希望”。
《日记》记录,十几天后,1985年2月2日,“李锐给我传过话来,他对三峡工程建设感到悲观,认为三峡工程上马将铸成大错。”
直到1992年全国人大会议召开前,李锐也没有放弃一搏。是年元旦,他上书中央常委:“三峡工程现在不能上马。”
此前的1989年1月和4月,国务院副总理姚依林两度对外表示,三峡工程“五年内上不去”,这让李锐看到缓行迹象。但三年后,上马之声又紧锣密鼓地在媒体上传开。
在写给中央常委的意见中,李锐重申投资太大、移民太多、泥沙淤积、上游洪灾等问题,建议“还是到21世纪各方面条件成熟时再决定为好”。
但此时的形势已难逆转。
在1992年4月3日召开的七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上,关于兴建长江三峡工程的决议,赞成1767票,反对177票,弃权664票,未按表决器的25票,投赞成票的共占出席人数的67%,超过2/3。
“比需要的过半数还多451票。”李鹏在《日记》中写道。
“三分之一的人反对、不投票,人代会上通过的决议,没有这样的历史。”李锐向本刊记者感叹。
在这次会议上,台湾代表黄顺新向中外新闻界散发动议材料:“由于涉及领域宽广,未知因素太多,疑问不少,审议讨论时间太短,反面资料与意见的发表不充分、对工程建设的利弊尚难有深入、正确、统一的认识。因此,我们认为表决这样一个重大议案,应特别慎重,应将本案作重大议案处理,应有三分之二以上代表赞成才可通过。”
在会议即将表决前,黄顺新突然要求发言,因未安排这一程序,黄未被允许,旋即退席。
4月4日,表决通过后的第二天,三峡工程论证领导小组成员魏廷(时任长江委主任)的评论出现在《人民日报》上:“美国的胡佛大坝开始争论也很激烈,最后由罗斯福总统拍板。而三峡工程反复论证,现在又提交全国人大审议,这正是社会主义民主决策的充分体现。”
上马复上书
论战并未因全国人大表决通过而结束。
1993年、1994年,李锐三次单独或领衔上书中央领导:“建议听一次反面意见”,“建议暂缓上马”,“建议继续论证”。
“我最后一次上书,是在三峡开工(1994年12月正式开工)一年后,要它停工,那时停工还来得及。”李锐对本刊记者说,后来他被要求“服从大局”。
李鹏在《日记》中写道,1996年4月14日,“朱镕基对我说,李锐给他打电话,要求中央停建三峡工程。他已报告江泽民同志,并对李锐作了工作,劝他不要搞串联”,“江泽民同志在电话里向我谈了几点:李锐上书要求停建三峡工程已被制止,要他从大局出发。”
其后,李锐没再就三峡工程主动上书,但“给陆钦侃他们转交(的次数)多了”。
可以查证的是,从1998年到2004年,陆钦侃、翁长溥等人至少四次上书。
本刊记者今年11月提出采访请求后,陆钦侃夫人周文琮在电话中说:“老陆97岁啦,不能走了,只能坐在轮椅上,耳朵也聋了。有人来谈三峡的事,就很激动,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到处找资料,找不到就发火。他干什么都很执著,太认真,怎么劝也不行。怕他犯病,这几年我谢绝了所有关于三峡的采访。他的一些老朋友,三峡反对派来信、寄材料,我也都不让他知道。”
2000年,陆钦侃和中国科学院院士吴传钧、三峡工程论证水文组专家叶永毅、黄河水利委员会技术委员会委员温善章等50位专家联名呼吁保留三峡大坝导流底孔,以确保初期蓄水位156米时宣泄大洪水的能力,以把握主动,观察并能够处理可能发生的泥沙淤积问题,并先按156米水位移民,以缓减移民困难。
陆钦侃当年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说,他们是在得知三峡工程在2009年即将抬高至最终蓄水位175米,并即将封堵设在大坝底部的导流底孔之后,提出这一呼吁的。
按照1993年批准的枢纽工程初步设计报告,三峡工程拟于2003年开始围堰挡水发电,2007年蓄水156米,2013年最终蓄至175米,留有6年时间观测泥沙淤积情况。
“我们很不理解为什么急于要提高蓄水位至175米,既大大增加移民难度,还要冒着蓄洪淤积对库尾重庆港可能酿成严重祸害的巨大风险?”陆钦侃当年表示。
三峡工程于2003年蓄水至135米,2006年蓄水至156米,2008年开始175米试验性蓄水,蓄至172.8米。
175米蓄水为什么提前了?81岁的清华大学教授、三峡工程泥沙专家组组长张仁向本刊记者作出解释:一来,近年泥沙淤积情况好于预期;二来,“如果担心淤得很厉害,影响重庆港,那就应该让水位蓄上去。水库水位在156米以下,回水到不了重庆,就看不出泥沙淤积对港口、航道的影响。”
张仁说,这一意见说服了决策者。
黄万里遗嘱
2001年8月27日,黄万里在清华大学校医院一间简朴的病房离世,享年90岁。
据其家属和知情人记录,黄万里在全国人大表决三峡工程前三次上书,表决通过后,一年内又三次上书,他反复强调砾卵石之危害,三峡高坝“若修成,终将被迫炸掉”。
“这个观点很震惊。”当年,张仁与黄万里同在清华大学水利系,他认为黄万里的估计过于严重,近几年的监测也表明卵石入库量好于预期。
据一位知情者透露,三峡总公司曾托人邀请黄万里实地考察,但黄已身患癌症,未能出行。
弥留之际,黄万里留下遗嘱:“治江原是国家大事,‘蓄’、‘拦’、‘疏’及‘抗’四策中,各段仍应以堤防‘拦’为主。长江汉口段力求堤固,堤面临水面,宜打钢板钢桩,背面宜石砌,以策万全。盼注意注意。”
黄万里遗体告别那天,李锐正在参加一个水电学术会议,同堂坐着两位三峡工程的“主建派”——张光斗(两院院士、清华教授,曾任三峡工程初步设计审查专家组组长、三峡工程质量检查专家组组长)、潘家铮。
李锐对本刊记者说,这两位“主建派”当时都不知道黄万里遗体告别之事,“我中途去参加告别仪式,回来再开会。”
故事回到本文开篇——2002年5月,李锐应邀考察三峡工地。“他们请我去,想我讲些好话,我就写了三首诗。”李锐对本刊记者说。
诗中,李锐以“弥留时节梦魂牵”悼黄万里。诗曰:
(一)
横空出世史超前,高峡平湖现眼边。
但愿无忧更无恙,巫山神女总开颜。
(二)
南宁四十四年前,木已成舟独自怜。
黄老曾经调侃甚,弥留时节梦魂牵。
(三)
旧地重来二十年,分明非梦亦非烟。
大江东去浪涛尽,千古风流忠与奸。
“负责到底”
李锐说,这三首诗的中心意思,就是“处理后事”,“要预见到后面的麻烦,怎么来处理?”
“从我个人思想上讲,我对自己主持的论证到现在还没有做最后的结论。”钱正英在前述水利部欢庆新中国成立50周年大会上表示,“当时论证中认为有两个问题是最担心的,一个是泥沙问题,一个是移民问题,现在我还加上一个库区污染问题,我认为这三个问题仍然值得非常重视。”
2006年,在一次有关三峡工程的会议上,钱正英又重申,三峡工程的技术经济可行性还需长期地经受历史检验,并表示要对此“负责到底”。
张光斗也就防洪库容、污染问题向决策层提出过建议。
潘家铮要乐观一些,他认为,近年情况基本在论证预期之内,不存在当初未预料到的重大问题,只不过“对移民问题当年看得过于简单了些”。
《瞭望》新闻周刊获悉,2008年,三峡工程即将完工之际,中国工程院受国务院三峡建委委托,组织院士和专家对三峡工程原论证进行阶段性评估,结论为“效益显著”、“利多弊少”,也有一些估计不足的问题,集中在移民安置、生态环境、地质灾害等方面。
委托该评估项目的同时,国务院三峡建委还在规划三峡工程后续工作,规划大纲指出,“随着三峡工程建成运行,一些新情况、新问题逐步暴露,亟待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