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爱兵的杀人逻辑
在湖南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他制造了一起震惊国内的血案——通过枪击、刀砍、火烧等手段,致13人死亡、1人重伤
本刊记者 陈磊 发自湖南安化
血腥杀戮
12月12日那一晚,刘爱琴(化名)做了个梦,她梦见自己的弟弟刘爱兵睡在冰天雪地之中,“雪啊,都这好几尺深”。刘爱琴说她很生气,就踢了弟弟几脚,让他快起来,好好的,睡在雪地里干嘛!
下午的时候,她接到在老家上学的11岁女儿的短信,告诉她,“舅舅(刘爱兵)拿刀砍死了好多人。”她第一反应是不信:一向本分的弟弟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呢,不会是小孩子开的玩笑吧?
直到母亲带着哭腔在电话中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的。
就在那天凌晨,在刘爱琴的老家——湖南安化高明阴山排,一个极其偏僻的小山村,她的弟弟刘爱兵制造了一起震惊国内的血案——通过枪击、刀砍、火烧等手段,致13人死亡、1人重伤。
死者中包括他的父亲刘必芳和近亲属多名,该村多栋房屋被刘爱兵付之一炬。直到14日,大火燃烧过后的废墟依然在冒着青烟,牛、羊等家畜被烧焦的尸体让人触目惊心。
村民刘连明和刘建成兄弟俩说,12日当天凌晨4时许,他们发现了不远处的刘树深家有很大的火光,意识到着火了,就赶快起床,拿了一个手电筒就往那儿走。“当时是五哥刘建勋和我走在前面,”刘建成说,他模糊地发现当时起火的地方,有两个人,“一个背着枪,一个人戴着帽子”,但从后面看不清楚,“两个人的身材差不多”。
刘建成等人就大喊“刘树深”,没有人回答。看到火势已经很大了,“没办法救”,刘建成等人准备先撤下来,突然,他们发现邻居刘省吾家也起火了,于是,一行3个人转过头,“想去那边救火”。
这时,刘建成的大哥刘吉苏、二哥刘配芬,侄儿刘顺三等人闻讯赶来,由于山中居民住处分散,每户的间隔一般以百米计。在刘建成等6人赴刘省吾家救火途中,突然一声枪响,走在最前面的刘顺三应声倒下,走在第二个的刘建勋,很自然举起手阻挡,同样被枪击中。
走在第三个的刘配芬发现开枪者是同村的刘爱兵,就大叫:“兵伢子,你干嘛?”刘爱兵并不搭话,而是举起柴刀,一刀劈向刘配芬,刘一躲,滚落至旁边山崖下的稻田。
58岁的刘吉苏躲闪不及,头部中了刘爱兵三刀——“脑壳都被砍开了”。在很多村民的惊恐回忆中,那一晚,刘爱兵“像疯了一样,见人就杀”。
“有人要害我”
刘爱兵是10月5日前后从广东回到湖南安化家中的。此前,这位34岁的农民在广东东莞打工多年,“从1993年就出去了”。
没有人能讲清刘爱兵突然回家的原因,他曾经的同事,广东虎门中心区某市场保安经理张某告诉《南方都市报》,刘爱兵8月21日入职,9月26日离职,月薪包食宿1200元,“工资全部发给他了,据说拿到钱后他就离开了虎门。”
在张某眼中,刘爱兵打算做生意,感觉老家父母处还有一笔钱,“回去想从家里拿出来,做点生意,但只有母亲同意,父亲和家族内其他亲人表示反对,原因是怕他拿去赌博。”张分析,这也是此次刘爱兵没有杀害母亲的原因。
而刘爱兵的母亲阙清兰则是另一番说法。这位和丈夫分居多年、靠走街串巷卖槟榔为生的老人回忆,农历八月十七(10月5号)那一天,她见到了从广东回来的儿子,看到他浑身脏兮兮的,问为什么回来了,也不回答,只是说,“有人想害他”。
后来,阙清兰和女儿们知道了,刘爱兵几乎是以坐一段汽车下来走一段、再换乘汽车再走路这种类似逃亡的方式回到家中的。不是因为没钱,“是担心有人在追杀他”,一路躲,一路藏。
“还没有到家的时候,他就打电话给我,说楼下有几百号人拿着刀想杀他,让我快去救救他,我推开窗户,发现除了他之外,并没有其他人,就骂他神经病。结果,他回来只吃了顿饭,就不见了好几天。”
等阙清兰再次见到儿子的时候,已经是3天后,儿子的身上弄得脏兮兮的,“牛仔裤膝盖以下的部分全部被弄破了,不知道怎么会弄成那个样子,我问他到哪里去了,他也不说。”刘爱兵的姐姐刘爱琴分析,可能是跑到周围山上的某个山洞去了。
而在刘爱兵回家的途中,曾向妹妹电话求救,让其向他的银行卡里打钱,原因同样是“有人想害他”。
“当时,他打电话神秘兮兮的,说,你快点,那边有人想杀我,我的钱被骗走了,你快点,他们马上要过来了……”刘爱琴说,刘爱兵曾经告诉他的妹妹,在长沙的时候,他向朝阳派出所报了案。
家人电话过去询问派出所情况,派出所的工作人员告诉他们,根本没有人要杀刘爱兵,“这个人是神经病,没有人要杀他,是他自己在胡说八道。”
曾经的岳母喻田吾也接到过刘爱兵的电话。12月14晚,喻田吾回忆,大概一个多月前,他接到刘爱兵的电话,让他去拿外孙(即刘爱兵的儿子)的保险单,由于刘爱兵和女儿离婚了,而且也不提供儿子抚养费,她很生气,就说自己不过去拿,刘爱兵你应该送过来。没想到,刘爱兵不给喻田吾送,而且口气很差地让喻找人去拿。
“几天后,刘爱兵又打电话过来,问我是否我的女儿在找人害他,如果是的话,就见面一次性解决,如果不是,他就要通过法律途径来解决。”喻田吾说,她当时就告诉刘爱兵,自己一家没有人想害他,是他自己发神经。刘爱兵悻悻地挂了电话。
感觉刘爱兵精神异常后,阙清兰请了风水先生在家里做法事,刘爱琴还从广东寄来“安神补脑液”,希望能给弟弟治疗,但刘爱兵坚称自己没病,不肯吃。后来,刘爱兵对母亲讲,自己想要去深圳看儿子,因为“有人抢走了他的儿子”。
“那几天,他连我的饭都不吃,说有毒,白天呆在屋子里不出门,只有晚上偶尔出去。后来,我看他从外面带回来一把砍刀,问他买刀做什么,他说防身,有人杀他时可以防身。”阙清兰说,几天后,刘必方来到30公里外的梅城乡,和她吵了一次后,将刘爱兵带回了老家阴山排村。
“他走的时候带着一把刀和一根绳子,说要防身。”阙清兰和女儿都在自责,“当时我们细心一点,早点发现刘爱兵是精神病就好了,也能避免这么大的伤害。”
“我要杀掉他们”
阴山排村位于湖南安化县西南,山高林密,地广人稀,至今不通公路。要想去村里,必须经过几十公里坡度颇大的泥泞路,抑或从另一通道,先乘车、坐船再加上步行几里方可到达,交通极为不便。
在乡村生活的近两个月中,刘爱兵和刘必方父子究竟交谈了什么,又产生了什么样的争议,让刘爱兵在12月12日凌晨杀机顿起,已经成谜。但本刊获知的信息是,至少在2002年前后,刘爱兵对他的一些族人已经起了杀心。
刘的前妻肖细萍(化名)告诉本刊,刘爱兵有记日记的习惯,他们刚结婚那会儿,她看过刘的日记,看过之后心惊肉跳:里面记载了大量刘爱兵老家村邻间的恩怨,刘称,如果有哪一天不想活了或活不去了,“就将他们杀了”。
“当时我们刚结婚,我还只有19岁,以为他只是写着玩玩的,就没当真,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走到这一步……”肖细萍说,当时刘爱兵给他的印象是固执,没有什么朋友,结婚之后,朋友就更少了。
“记得刚结婚不久,在他妈妈家,不知道为什么事,刘爱兵和他妈吵起来了,怒气冲冲,他将妈妈家的电视机、风扇、洗衣机都给砍坏了,周围人劝不住,都吓坏了。”肖细萍认为,由于父母长期不合、多年分居,而且喜欢赌博的父亲将家中林地和房产卖光了,让刘爱兵十分不满。
在肖细萍的叙述中,这种难为人道的不满和怨气一直可以追溯刘爱兵的青少年——“他给我说过,父亲卖树赌博也不给他学费——初中毕业,他想到外面去上学,交不起学费,父亲也不让他卖山上的木头,最后无奈,只得到广东打工。”
阴山排的村民证实了肖的这个观点。多位村民说,刘爱兵父亲刘必方不顾家,平时喜欢喝酒、赌博,在刘爱兵几兄妹很小的时候,就经常和老婆吵架,最后两人分居,再后来老婆阙清兰干脆搬到镇上居住,任刘必方在家“逍遥”。
尽管父亲没有尽到应有的职责让刘爱兵心怀不满,但很多时候他又无可奈何,只能消极抵抗——常年不回村看望父亲。在很多村民的记忆中,初中毕业的刘爱兵去广东打工多年,很少回阴山排村探望父亲。
最近的一次回村,“应该是在3年前”。村民刘建明说,那次,他回到半山腰,“听说父亲把家产全部卖光了,他立即折返,气冲冲地乘着轮船,走下水库。”
无法得知刘爱兵对父亲的积怨如何转化为对邻人的仇恨,现在能看到的一个事实是,除去救火被杀的两人外,其他死亡者的家庭都和刘爱兵的父亲有过经济往来——堂叔刘树深曾购买刘必方的林地,刘省吾曾经购买刘必方的木屋。
“压力太大了”
很难说对父亲抑或邻人的怨气就是压垮刘爱兵的最后一根稻草。因为,这位偏僻山村中出来的年轻人,从投奔城市的那一刻起,他的尊严与人格已经面临着诸多挑战,当然还包括无时不面对的生活。
离婚两年多了,提起前夫,肖细萍依然认为他没有什么不良嗜好,“不乱花钱、不喝酒、不抽烟”,“有些傲气,一般人他看不上。”
或许正是这种“傲气”,让刘爱兵的人生充满坎坷——他的母亲阙清兰说,在初中的时候,由于顶撞体育老师,被狠狠抽一记耳光,最终事情闹至法院,老师赔了刘爱兵300元钱。
多年后,他的这种“傲气”再次表露——2004年5月底的一天,天气炎热,当保安的刘爱兵在门外站岗,一名保安副队长过来指责他站姿不正确,说了几句。满身大汗的刘爱兵一气之下摔了帽子:“我站不好,你来站!”
在和那名副队长争执几句后,刘爱兵突然爆发,他警告副队长:“你要再敢骂我,我就打你!”说着就要动手,那名队长赶紧走人,在大伙劝说下,刘爱兵平静下来,哀叹:保安一个月550元工资,干着有什么意思?!
很快,刘爱兵买了个摩托车,干起了“每个月能挣几千元”的摩的司机,刘爱琴说,那是他的一段幸福时光。可好景不长,随着“禁摩”呼声渐高,刘爱兵不得不再次进入找工作的行列。
很难廓清刘爱兵在东莞附近干过什么,现在能为人所知的是,他干过保安,开过摩的,在妹妹家开的绣花厂帮过工,始终为生存而奔波,“结婚那么多年,没存过什么钱”。
更让人沮丧的是,本来岳父肖某告诉刘爱兵夫妇,未来某个时候会给他们小夫妻买套房居住。不想,2006年,肖某突然过世,岳母一人也无此财力,她只好告诉刘爱兵夫妇,这个帮他们买房的想法,可能无法实现了。
祸不单行的是,刘爱兵自己也不小心摔断了腿,在肖家床上直直躺了3个月,依靠妻子和岳母照料。
无法得知这3个月,刘爱兵想了些什么。只是让肖细萍和母亲喻田吾震惊与气愤的是,在他们的精心看护下,刚刚痊愈的刘爱兵,竟然提出离婚要求。
喻田吾想不通,她问女婿,你为什么要离婚,不考虑自己刚刚三四岁的孩子吗?
刘爱兵答不出为什么要离婚,只回答:现代人,如果不知道离婚,就是笨,自己都顾不了,哪里还能顾得了其他人?!
“当时,我记得他对我说过,一个人,如果只能挑50斤的担子,你让他挑100斤,他肯定挑不动,就会要扔掉一些。”肖细萍说,最终,两人协议离婚,孩子归肖细萍抚养。孩子抚养费每月300元,但刘爱兵一次都没给过。
时至今日,阙清兰和刘爱琴3姐妹也在深深自责,认为当初购房时,考虑到刘爱兵没什么钱,是3个姐妹垫付了其中的大部分,只让刘爱兵象征性地出了一点,“为母亲着想”的同时,却“伤了弟弟男子汉的自尊”。
“自首”还是“抓获”?
12月12日凌晨,在打死、砍伤多人,留给村民极大恐慌后,刘爱兵遁入山林。当天,阴雨绵绵,气温极低。
似乎是感觉到了警察已经布下追捕大网,有村民反映,浑身湿透的刘爱兵曾持枪在山路上询问一个路人,问公路上是否有布控的警察。得知路上布满军警后,他放开行人,再度遁入山林。
而他的堂兄刘德辉、刘龙辉、刘凤辉3人,出于父母安全的考虑,分头行动——刘德辉跟随警察抓捕刘爱兵,刘龙辉、刘凤辉2人赶到父母居住的木屋(担心刘爱兵行凶)——为防万一,刘氏两兄弟还特意对木屋进行了布防。
清晨6点多钟,一道手电筒的光束照了过来,轮流值班的刘凤辉立即紧张起来,大声质问:谁?
“你是谁?”来人反问。
“你是谁?不报名我就开枪了!”刘凤辉继续追问。
来人没有停止脚步,一直走到刘凤辉布置的灯光之下。
“我是警察,这里有十几条枪对着你,再往前走我就要当场击毙你!”看着来人一步步走近,刘凤辉再次警告。
“你是警察?是哪里的警察,把你的警官证给我看看?”来人反问。
“你必须把枪放下,否则我就开枪了,”刘凤辉不理问题,继续警告,事实是,他们兄弟两人,加上年迈的父母,还有落单行动不便的驻村乡干部 ,都没有带枪。
而此时,刘凤辉的母亲已经从声音辨出是刘爱兵,大声说:“兵伢子,你不要来我这里,我们这里不欢迎你。”
刘爱兵回答:“我不是来害你们的,我想借电话打。”说着,把枪和刀,以及一袋火药交给了驻村的冯姓干部。
冯姓干部随后拨打了110报警电话,接通之后把手机给了刘爱兵。
“我是刘爱兵,就是前两个月到长沙报警的那个人……”刘凤辉说,刘爱兵当时很冷静,似乎和警察也打过交道,查问警官证也很专业。
20分钟后,警察赶到,在刘凤辉给刘爱兵喂完两碗饭后将其带走。在被警察带出门的瞬间,刘凤辉的母亲站了起来,这个看着刘爱兵长大的老人大声问刘爱兵:“兵伢子,如果你叔叔当时去救火时也遇上你,你会不会害他?”刘爱兵没回头,说:“难说。我看不清就会杀他。但我看清了,一定不会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