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很快冲到近前,车灯照耀下,却是索南达杰。扎多跳下车。索南达杰以为来的是盗猎者,见是扎多,怔了一下,收起枪,跨上一步,手指扎多的头,声色俱厉:“谁叫你来的!”
“天这么黑了,我怕你有麻烦……”扎多道。
“谁是县委书记?你,还是我?”索南达杰气狠狠地叫,“这是战场,只有一个领导!”
扎多打个冷战。索南达杰比他高出一大截,气势汹汹站在面前,如同一座黑塔。扎多小声说:“我带车过来,是想……”
“你带车?你说了算吗?你是领导吗?谁任命的?”索南达杰句句如刀。
扎多嘀咕说:“我以为你会有危险……”
“‘我以为,我以为’,你以为你是谁?你读过几本书?”索南达杰喷出的怒火几乎要将扎多烧焦。
可可西里的寒风呼啸着,刮起雪花打在脸上,扎多苦苦熬着,可索南达杰狂怒未止,扎多站在他面前,心里冤屈苦涩,悲愤难言。可可西里很苦,他这个习惯受苦的孤儿都无法忍受,每次离开老婆孩子,心中又害怕又悲伤,生怕再也见不到她们,但一有退缩之念就骂自己胆小鬼。可如此受苦,换来的是什么?他对索南达杰忠心耿耿,尽管后悔来可可西里,却从未下决心离开他,今天也是为了他的安全,没想到又被欺辱。
快到宿营地时,索南达杰忽又转身,将手指着扎多的鼻子,愤怒和剧烈的胃痛令他的手颤抖着。扎多痛定思痛后,伤心像冰融为水,汩汩流出来。他甚至听不清索南达杰骂的是什么。
“我们受过的苦,只有你我知道,我老婆也不知道嘛”
车慢慢行驶,车窗外一弯新月升起,照着白雪覆盖的可可西里,天地间一片银辉。车行至宿营处停下,扎多满腔怨气,操起钢钎去河边打冰烧茶。
靳炎祖走到索南达杰面前,也许想给索南达杰消消气,说:“我告诉过扎多不要再走了,他根本不听话嘛。”
扎多再也忍耐不住,回头大喊一声:“你闭嘴!”
“你说什么!”索南达杰勃然大怒,如一头狮子般冲过来,右手将扎多手里的钢钎抢去,左手“砰”一下推到扎多身上。
扎多冲上去,一把将索南达杰推得“噔噔噔”倒退几步。他像野牦牛一样豁出去了,甚至想到了腰间的藏刀。他的怒火倾泻而出:“我怎么就不如你?我不当官就不是人吗?我也是男子汉!你能干什么,我就能干什么!你要是动手,我今天就跟你拼了!来来来,今天就是两个男子汉来拼一拼!”
索南达杰看着他,呆在那里。
扎多意犹未尽,用藏人中最恶毒的话骂索南达杰:“吃你父亲的肉!”
索南达杰忽然像小孩子一样低下声音说:“你跟我过不去不要紧,为什么要骂我父亲?咱俩是一个村子,我靠得住的,不就是你一个人嘛,当年我从多少人里把你挑来的?”
“没人愿跟你,你不就是看我孤儿好欺负吗?”扎多叫道。
索南达杰说:“我把最好的枪给你……”
“别说什么枪不枪,”扎多喊,“明天我他妈的不拿了!”
“你还这么说!为了你们的安全,这是我一个个求来的,子弹也是我一颗颗求来的,这些你都看到了……”索南达杰说。
“我没看见!”扎多喊。
索南达杰彻底软下来,低声说:“这两年来,我在这里迈一步,你也迈一步,我们在可可西里的每个脚印,我们受过的苦,只有你我知道,我老婆也不知道嘛。”
“我不知道!你少来这一套!”扎多喊,“你不就是利用我吗?我他妈的再也不干了!再也不受你欺负了!”终于痛快了的扎多越说越有劲。
索南达杰气得胸膛起伏,怔怔地说不出话,忽然大喊一声:“你走!”
“好,我走!”扎多大叫一声,手持手电筒转身便往黑暗中走,他知道自己单身一人走,不是饿死就是冻死,但在狂怒中哪还顾得上那么多。
索南达杰在身后喊:“那电筒是西部工委的财产!”
扎多闻言,将电筒举过头顶,奋力砸到地上,电筒立即稀烂。他抬脚便走,一抹额头,满手的汗水。在零下40摄氏度的冬夜,他全身火烫,恨不得索南达杰过来动手,他扎多会往死里打!虽然他比索南达杰弱小得多,但愤怒激起的勇气,让他敢以死相拼。
人们冲上来拉住扎多,靳炎祖也来劝:“我刚才只是随便说一句嘛。”扎多有点不好意思,也知道自己往外走是死路一条,只好钻进帐篷。他吵完后脾气消了一点,却也不想补救了,反正是撕破脸了,破罐子破摔吧。
索南达杰坐在帐篷里,用一条毡子将全身裹得紧紧的,缩成一团,脸上冷冷的满是伤心绝望。靳炎祖给他倒杯热茶,问:“要不明天休整一下,修修轮胎?”
“别问我,”索南达杰说,“我不是领导了,我管不了了!”
他掏出一大把药片,一般人吃4片,他是一次16片,一把一把地咀嚼,如牦牛吃草一般。他不喝水,也不吃饭,如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而不是那个40岁凶巴巴的壮汉。
索南达杰一夜辗转反侧,扎多却睡得酣畅,他早上醒来突然觉得不好意思:“索南达杰来可可西里不是为私利,是为了家乡,我和他是家乡人,他又是我的老师,他又病又累,就是打我一通出出气又有什么了不起?我为什么沉不住气?”
索南达杰起床后自己收拾被褥,装到口袋里。那是重活,平时是扎多帮他做的,在海拔5000米的地方,爬上卡车,将东西递上去扔下来,就是扎多这样的小伙子也勉力支撑,需要时不时停下歇一阵。看索南达杰喘着粗气艰难地收拾行李,扎多一下子想通了:这么可怜的人,我何苦再添他烦恼?
索南达杰坐在毡子上,不喝水,不说话,只是捂着肚子扭头看着地下。扎多知道他的病有多严重,亲眼见他在可可西里痛得死去活来。扎多偷眼看他,越看越难过,终于鼓足勇气走过去说:“索老师,我昨天错了,对不起。”
索南达杰将头扭向一边说:“算了,别来这套了,我们两个这辈子就这样了,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
扎多蹲在他面前,低着头,手抠着土,眼泪一串串滴下来,打湿了地面。索南达杰抬起头,眼望远处说:“别这样了,你昨天说得很清楚了,我们各走各的路。”
扎多不知道说什么,“吧嗒吧嗒”掉着眼泪。索南达杰忽然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好像一下有了精神,喊:“韩师傅,今天修修轮胎吧,我们休整一下。”扎多知道他不生气了。
人们听他开始说话,无不大慰。恰在此时,轰轰的马达声传来,还没回过神来,一辆吉普车已冲到跟前。人们手忙脚乱操起枪大喊:“停车!”吉普车迟疑了一下,猛地加足马力冲了过去。
“他是老百姓,是我们拉来当向导的,如果这些人报复他,他就没法混了。我们是政府人员,没事”
人们举起枪冲吉普车轮子“啪啪”射击,索南达杰跳上自己的吉普车,大喊一声:“注意后面!”吉普车“轰”地一声追了下去。
扎多拿着枪冲来路紧跑几步,果见有烟尘滚滚而来,是一辆卡车。那卡车司机来到近前,见面前五六个汉子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自己,戛然停车。人们将车里的几个人拉下来绑起,上车一看,满车血淋淋的藏羚羊皮。
索南达杰押着逃跑的盗猎者回来。这一仗抓获盗猎者8人。扎多存了警惕之心,跑到河对岸,那里看得更远,见又有烟尘一路而来,“啊,又来了!”他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