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化血案制造者心理档案
湖南安化纵火杀人案,13人死亡、1人重伤,死者均是疑犯刘爱兵的近亲属,其父刘必方也尸陈火中。
枪击、刀砍、火烧;弑父、杀亲、灭门……诸多惊心动魄的词汇,像一个个谜题黏贴在刘爱兵身上:是什么驱使这位外表文弱、沉默寡言的中年男子制造了那暴力血腥的一夜?
本报记者 刘 长
发自湖南安化
12月12日,凌晨4点半,尖锐的枪声和喊杀声,打破了湖南安化县高明乡阴山排村的宁静,一起骇人听闻的血案发生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仅有70多口人的漆树组,有13名村民死于枪击、刀砍和火烧,另有1人受重伤,6栋房屋被付之一炬。
幸存者中,有人目睹祖居此地的34岁男子刘爱兵曾在那一夜,身负鸟铳和砍刀,参与制造了那场杀戮。13日,有重大杀人纵火嫌疑的刘爱兵,被当地警方在安化县清塘镇一座山头附近控制。
据警方介绍,这起血案的遇难者多为刘爱兵的近亲属,其中年龄最大的阙美秀已经86岁高龄,是刘爱兵的叔伯奶奶,年龄最小的是刘爱兵的堂侄,今年还只有6岁。更不可思议的是,刘爱兵的父亲刘必方也在遇害者的行列——12日清晨,村民在刘爱兵父子栖身的房子的废墟上,看到了一具烧没了头和下肢的遗体,凭着几颗灰烬中的假牙,人们认出,死者正是刘爱兵的父亲刘必方。
弑父、杀亲、灭门……诸多惊心动魄的词汇,都与这一晚的案件相关联。包括警察在内,所有人都想揭开这样一个谜:是什么力量,驱使这位外表文弱、沉默寡言的中年男子,涉嫌干出如此“惊天动地”的大案?
根据刘爱兵案发前留下的遗嘱、日记以及亲友和村民们的讲述——种种迹象表明,这位自幼酷爱读书、作画的农家子弟,极有可能是在一连串家庭风波的打击之下,最终拧开了头脑中疯狂的阀门。
逃离、回家:“不让我回,就是要我死”
刘爱兵萌生了回漆树老家的念头。他曾对他二姑解释,回漆树是因为“觉得那里比较安全”。
2009年,国庆节,正是中秋节前的两天,正在东莞虎门一家公司当保安的刘爱兵,给同在虎门打工的妹妹打电话。妹妹问他,要不要过来一起过中秋。刘爱兵说,不过来了,他要去深圳。刘没有解释他去深圳的原因——但妹妹知道,深圳是他前妻和儿子居住的地方。
现在我们依然无法确认,刘爱兵从东莞启程回湖南的确切时间。在刘爱兵离开广东之前的某天,大姐刘爱珍曾听到他说:“我非常想儿子了,我想去找他。”
2009年10月5日,上午,阙青兰少有地接到了儿子刘爱兵的电话,刘在电话中急切地恳求母亲“找人救他”。刘向母亲描述称,此时他正在长沙一派出所报案,因为“很多人追杀他”。阙青兰急忙找人帮忙询问,不久,阙青兰得到了回答。“派出所说,没人杀人,报案人现在走了,他神经有问题。”
第二天早上8点多,阙青兰在时隔半年后第一次见到儿子,她赶紧动手做饭,结果刘爱兵在描述了“有人要杀我”之后,径直打开门出去了。当天晚上,刘爱兵回来了,倒头便睡。
10月7日,清晨,阙青兰看见刘爱兵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一把半米长的菜刀。刘爱兵说:“我手里不拿这把菜刀,就被他们杀死了。你去看大门口,扎满了人。”阙青兰赶紧开窗一看,楼下空空荡荡,她脑子顿时一蒙——她意识到,儿子可能是精神出问题了。
从1993年开始外出打工,10多年的时间里,刘爱兵绝少“回家”,这一次,刘爱兵的行为让阙青兰格外惊异。
刘爱兵的“家”有两个:一个“家”在湖南安化的梅城镇,这里住着他的母亲阙青兰,曾经一度还住着他的妻子和儿子。另一个“家”在深山中的安化高明乡阴山排村漆树组,离梅城镇还有数十公里,需要翻山越岭并坐船横过一座水库——那里住着刘爱兵的父亲,69岁的刘必方。
后者是刘爱兵真正意义上的老家,在那里,他度过了童年和少年。但从1995年开始,刘爱兵的母亲从漆树组搬到梅城镇,父母正式分居。此后,即便是从广东打工回来,刘爱兵也只住在梅城母亲那里,基本没有回过漆树的老家。
但这次,不知何故,刘爱兵萌生了回漆树的念头。10月7日当天,刘爱兵让阙青兰给他几百块钱回漆树老家。阙青兰不肯,刘爱兵开始骂,并将一句话重复了4遍——“你不给钱让我回,就是要我死。”
后来,刘爱兵曾对他二姑刘伟英解释:想回漆树,是因为“觉得那里比较安全”。
童年、离婚:
“我最对不起的是儿子”
从那以后,“性格也变了,以前比较温和,爱说话,后来也不爱说话,性格也变得暴躁。”
漆树组长大的刘爱兵一家6口,刘是家中的独子,此外,他有两个姐姐一个妹妹。在刘爱兵和姐妹都还小时,这个家庭建起了一栋在当地算十分阔气的木板房。也许是选址不错,房子建好不久,房前便自然涌出了一眼清泉,水质甘洌。
青山绿水中长大的农家少年刘爱兵自幼十分听话、懂礼貌,学习成绩是班里前几名。他最大的爱好是画画。大姐刘爱珍记得,少年刘爱兵的人像素描画得一般,但是用水彩画花鸟虫鱼,却个个栩栩如生。
一次小的转折发生在他读初三那年:刘爱兵自幼喜欢看书,一次,因为看书耽误了课间操,一位体育老师“就用手掐住他的喉咙,用拳头打他的头”。这件事后,刘爱兵晚上睡觉直喊头痛。母亲带他去做检查,诊断出脑部软骨有损伤。
刘爱珍说,从那以后,刘爱兵连酷爱的水彩画笔也放下了。“性格也变了,以前比较温和,爱说话,后来也不爱说话,性格也变得暴躁。”“不过,像这样的小事,在农村是没有人注意的。”
1993年,初中毕业不久的刘爱兵跟随大姐到广东打工。10年之后,他用积攒下的钱,完成了终身大事——2004年,刘爱兵结婚了,妻子是梅城镇附近的人。不久,儿子也诞生了。
大姐刘爱珍记得,婚后,刘爱兵骑着一辆帅气的太子摩托,在东莞虎门做载客的生意,一天能挣上百元,夫妻俩一起在东莞租房住,“日子无论如何都是过得去的”。
很快,2007年到了——这是刘爱兵人生的又一个转折点。三件大小不一的事情在年初的时候,先后发生:首先是父亲刘必方将老家那栋木板房卖掉了;其次是刘爱兵从广东回家一次,不慎将一条腿摔断;最后是这一年3月初,他和妻子协议离婚。
刘的姑妈刘伟英这样解释离婚的原因:刘爱兵父亲将老家房子卖掉后,妻子开始嫌他家里没有产业,又常讲他爸妈不和的事,骂得刘爱兵心里不舒服。“看不起他家里,日子过不下去了。”
“他们两口子是有感情的。”大姐刘爱珍说,“当时弟媳还不肯离婚,后来,刘爱兵的岳母就说,‘离,反正他家没钱。’”
在刘爱兵卧室的抽屉里,还存有一份手写的离婚协议书草稿,显然没有写完,呈现在纸上的几行字是:夫妻双方因感情破裂,无法共同生活,双方自愿协议离婚,其协议如下:一、儿子归女方抚养,男方有探视权……
复婚、梦碎:“我老婆已经死了”
刘爱兵背着母亲,悄悄把刘伟英拉到自己的房间里,恳求刘伟英帮他找自己儿子和前妻的下落。
离婚后,刘爱兵的生活可以用黯淡来形容。家人后来发现,离婚后不久,刘爱兵曾写下了一份寥寥数十字的遗书,遗书中称,父母让他没有立足之地,所以,“必须离婚”。
“当时他的腿摔断了,要是发病的话,那时候就有了病根。因为总是在脑袋里想这些事情。”刘爱珍如是说。
离婚后不久,刘爱兵不待腿完全好便继续南下打工。在大姐刘爱珍看来,回东莞后,刘爱兵情绪渐趋稳定,开始慢慢找事情做。
一次,前妻从深圳来东莞看望刘爱兵,那天刘心情大好,欢天喜地地买了很多菜回来款待。后来,前妻专门把刘爱兵叫去深圳,说去谈复婚的事。
然而,从深圳回来后,刘爱兵情绪开始变得很坏,总是一脸沮丧,“问他也不做声,也不说这个事,一说就来火。”刘爱珍怀疑刘爱兵在深圳因为前妻的缘故,遭到了他人的殴打,但此事却无从证实。
此后刘爱兵长时间没有和前妻联系,情绪亦开始每况愈下。以至于2008年,当他在一个保安队工作时,刘开始一本正经地和同事说,“最近总是有人要杀他”。
他也和同事们谈论自己的老婆、孩子:“我儿子好凶哦,拿一支铅笔就把人家眼睛戳瞎了。”事后证明,这件事情从未发生。而谈起前妻时,他总说:“我老婆已经死了。”
2009年12月,安化杀人纵火案案发之后,广州某都市报在报社热线电话的记录里,查到了2008年一位东莞保安打来的电话——那人称,他有一名叫刘爱兵的同事“有神经病”,具体表现则已无从考证。
2009年10月10日下午,刘伟英在梅城镇见到了刘爱兵。当时,刘爱兵面上并无异色,一面笑一面喊“姑姑”,将刘伟英让进客厅。聊了一会儿,刘爱兵背着母亲,悄悄把刘伟英拉到自己的房间里,恳求刘伟英帮他找自己儿子和前妻的下落,“看在哪打工”。
刘伟英问他:“是不是还想复婚?”刘爱兵说,只要帮他问问她在哪儿就行,随后掏出一百块钱给刘伟英“当路费”——之所以让刘伟英帮忙打听前妻的下落,是因为前妻的娘家就在刘伟英隔壁村。
第二天上午,父亲刘必方听说“有人追杀”儿子,到梅城镇接走了刘爱兵,两人一起回到了深山中的漆树组,居住在刘必方近年来一直借住的弟弟家里。
林地、故宅:“我没有了立足之地”
“他总觉得是我弄了一个房子在这里,让他住城市里——是这个原因让他回不了老家。”
村民刘克学在10月11日下午,见到了多年未回漆树的刘爱兵,“他走过来,打了个招呼,喊了一句‘小哥’。”
“他以前不这么叫我,都是直呼其名,但现在好像是怕你生他的气一样。”“以前他是很自信的人,这次回来就完全不同了,好像心里很心虚,原先和现在,像变了个人。”
据村民们描述,从回乡到案发的最后两个月里,父子俩在家砍柴、烧木炭,过得很愉快。从未做过农活的刘爱兵,这次回乡后显得异常勤奋。村民们常看见刘爱兵出现在自家的山头上,用柴刀细心地将林地的杂草、杂树砍掉,“我们农村人都觉得这种事情很麻烦,但他不嫌弃。”
刘爱兵劳作的这片林地,像一个隐喻,一度成为案发后众说纷纭的焦点——曾有人说,刘爱兵“杀人放火”,与这片林地引发的经济纠纷有关。这片林地,曾是刘爱兵一家6口的共同财产,在近20年的时间里,陆续被嗜赌如命的父亲刘必方“败光了”。
更为重要的是,和林地一起被“败掉的”,还有一家人曾经的住宅——那栋阔气的木板房。2006年底,刘必方自作主张将房子卖了,房子迅速被买主拆成木料运走。据说,当时,刘爱兵曾罕见地回了一次漆树老家,围着故宅的宅基地转了很多圈,久久不愿离去。
没有人知道,这栋房子和这片山林,对于刘爱兵究竟意味着什么。案发后,家人一致认为,刘爱兵在2007年遗嘱中所说的“没有了立足之地”,就是针对房子和林地被变卖一事。而这一切,也是他离婚的诱因。
此外,多年前开始,刘爱兵就常和大姐刘爱珍吵架,吵的理由在看来“很荒谬”:“他认为,我要是不在这里(梅城镇)买个房子,让妈妈住这里,他家里的那些山地,我爸就不会败掉了。”“他总觉得是我弄了一个房子在这里,让他住城市里——是这个原因让他回不了老家。”
2009年11月1日,刘爱兵曾给来探望他的二姐讲述:此次回乡之后,家里原来伐尽、抛荒的林地,他都已细细地将杂草除去,并刨出了树坑,预备开春再重新种上树木。此外,他还准备在家重新盖房子——种种迹象表明,他似乎正在重建心中那个曾经失去的“立足之地”。
父亲、鸟铳:“要杀我的人就在漆树”
他发现从东莞一直跟踪他而来、要杀他的人,就是漆树组的那些人。
刘爱兵与父亲的关系始终像一个谜。有人说,父子俩好得不得了,也有人说,父亲从小常打刘爱兵。在写于2007年3月的那份遗书中,刘爱兵曾说:“我恨死了我的父母。”但无论如何,这一次回漆树老家后,父子两人相处得十分融洽。
就在杀人纵火案发的前两天,村民刘克学还看见父子二人一起从山坡上的住所下来,在刘克学家中,围着火塘烤火聊天。那天,刘必方掏出一根烟,刚放到嘴边,刘学兵便从火塘里捡起一枝柴火,殷勤地替父亲点上烟。
在案发前的两个月时间里,刘爱兵依旧不太爱说话,“比较封闭”,除了和父亲一起砍柴外,他往往闷在家里看书。有人曾见他从村民刘三友家借了一本《三国演义》,还有信息显示,刘爱兵曾向同村村民借过几本医学方面的书籍。
11月1日,远嫁山东的刘爱兵的二姐,千里迢迢赶回漆树老家。当晚,二姐与刘爱兵长谈——这是目前所知的刘爱兵最后一次详尽吐露心声。
他喃喃地跟姐姐说,他还是想孩子和前妻。二姐问他想不想复婚,刘爱兵说,想是想,就不知道人家还同不同意,很久没有联系了。二姐让刘爱兵给前岳母打电话,刘爱兵犹豫了一下,拨通了电话。他向前岳母打听前妻的下落,结果对方说,她也不知道女儿的号码。刘爱兵没有再问下去。
那一晚,刘爱兵反复强调,自己最大的错就是离了婚,没有给孩子尽责,“让儿子受罪了”。他还向二姐讲述,他发现从东莞一直跟踪他而来、要杀他的人,就是漆树组的那些人。
为了证明自己的判断,刘爱兵提到:这次回来,一位堂叔曾放狗咬他——他怀疑这就是谋害他的预兆。
二姐在第二天清晨离开。2009年12月8日,刘伟英曾接到刘必方打来的电话说,刘爱兵想到她家里来玩,准备等天气放晴就过来。
电话中,刘伟英问刘爱兵的状况是否好了些,刘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再三嘱咐刘伟英,让她继续帮刘爱兵寻找他的前妻和儿子。
这是漆树组外的人和刘爱兵父子的最后一次联系。3天之后,悲剧无可挽回地发生了。
刘爱兵的二姐回乡时,曾在刘的抽屉里找到了一本日记,时间跨度从他读初中开始,一直到2007年他离婚之后。
在日记里,刘爱兵记载了这样一件小事:读初中时的一天,刘爱兵上山,在那片家庭共有的林地里伐木。此时,已经与母亲水火不容的父亲出现了,刘父厉声喝止了刘爱兵,“拿起鸟铳要打他,不许他砍树”。
多年之后,在那个漆黑的夜晚,刘爱兵拿着与父亲当年同样的鸟铳,走近了熟睡的人们。
媒体报道中还忽略了一个细节:当杀人纵火的惨案发生后,刘爱兵所谓的“逃亡”山中一天一夜,不过是在离纵火地仅一公里的地方徘徊。他最后被捕的地点,与他幼时的家——那座被他父亲变卖的木板房故址,只有咫尺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