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疾的“黑老大”

　　留着寸头的段宜勇一边大声招呼着服务员，一边打着电话走进餐厅。他用右手甩出一根烟叼在嘴上，又顺手递给记者一根——60元一包的蓝色软芙蓉王，“呷饭，我买单。”

　　笔挺的西装、光亮的皮鞋，却难以掩盖他左手臂的不协调。低垂的左臂，软趴趴地耷在他的大腿上。

　　两年来，他一直是投诉者口中的“拆迁幕后黑手”。有投诉者称，段宜勇在衡阳精心策划了多起野蛮拆迁事件，包括“11·8”暴力拆迁案。

　　有知情者告诉记者，段宜勇没有正规的公司，只是在帮其他房产公司拆迁时，挂靠在这些房产公司名下。在拆迁之前，需要拆迁的房产公司会给他一个“包干”的拆迁补偿价格。这样，他给被拆迁的居民补偿越低，中间的利润空间越丰厚，因此，为了尽可能地压低补偿价格，暴力拆迁成为段惯用的伎俩。

　　出生于衡阳市衡南县的段宜勇仅有初中文化，早年曾辗转于湖南、广西两省多个地方谋生。

　　他做过木匠，开过副食店，直至后来承接一些建筑工程挖到了第一桶金。上述知情人告诉记者，段宜勇当年在衡南县茅市镇与人抢占工地，发生了大规模的斗殴事件，导致数人受伤。此后，茅市镇斗殴事件也被举报者视作段涉黑的依据之一。

　　但是段宜勇并不认为自己的这些行为涉黑。“我只是一个正常的商人，这是有人在整我。”段对记者说。

　　事实上，当段宜勇积累一定的资产后，他被选为了衡南县的人大代表。举报者称，曾经的“黑老大”段宜勇在生意做大后有意“从良”，想办法成为了红顶商人。

　　2008年，他开始进入房地产行业。不到一年，“11·8”暴力拆迁案发生。当月月底，身为拆迁总指挥的段宜勇主动投案。

　　“他们把我当成一个黑社会来搞。”段宜勇显得愤愤不平。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负责审讯他的是段俊义，“我们是朋友，有时还在一起吃饭喝茶。”

　　段宜勇告诉记者，他在审讯室里度过了9天9夜，他的左手臂由于长时间戴着手铐，受到重创。在段俊义的授意下，他受到几名警察的殴打，“我后来是被抬出去的，但我始终没承认我是黑社会。”

　　2009年8月份至9月份，得到消息的段宜勇家属开始上访，将此事告到了湖南省检察院以及纪委部门。随后，衡阳市检察院渎职犯罪侦查局和市纪委奉命介入调查此事。

　　11月26日，段宜勇保外就医。

　　段宜勇到衡阳当地几所最知名的医院治疗，得出的结论是，左手臂臂丛神经损伤，整个手臂瘫痪，属于四级伤残。

　　此后，他辗转于长沙、广州等地的几所著名医院，医生均告知，他的手已无恢复的可能。

　　段俊义自杀前后

　　段俊义自杀后至今，有关部门仍未对其职务行为作出结论。

　　在接受检察院和纪委的调查时，段俊义也一直担任着衡阳市公安局巡特警支队副支队长和支队党委副书记的职务。

　　段俊义是衡阳县人，自小家境较为宽裕。2006年，他担任衡阳市第二看守所副所长，其后又任第一看守所政委。当衡阳市公安局组建巡特警支队后，他被调去任副支队长。

　　主管案件侦查的段俊义始终冲在办案第一线。就在去年4月，巡特警支队历时半个月，打掉了一个流窜于河南、河北、陕西、云南等地，专门在衡阳从事盗抢作案的团伙，抓获犯罪嫌疑人13人，破获抢夺案件22起，盗窃案件51起。

　　丰富的办案经验，也成为段俊义入选“5·4”专案组担任要职的重要条件。

　　有知情者透露，当时专案组面临着尽快突破案子巨大压力。由于犯罪嫌疑人相当狡猾，他们面对这样的压力，不采取点措施是不可能突破案子的。

　　记者了解到，当段宜勇从审讯室被抬出来后，被送往看守所，一度看守所的负责人并不愿接收。段俊义出面后，此事得到解决，并安排了专门的医疗人员看护段宜勇。在段宜勇治疗期间，段俊义数次前往看守所看望段宜勇，给他送一些吃的和穿的，还亲手帮助行动不便的段宜勇洗了几次澡。

　　段宜勇回忆此事感慨：“毕竟还是朋友，他或许觉得对我有所愧疚吧。”

　　当时，新疆发生“7·5”打砸抢烧严重暴力犯罪事件。7月7日晚，公安部急令全国各地部分公安特警驰援新疆，参与处置这一突发事件。

　　衡阳市公安局从巡特警支队抽调30名精干警力组成援疆特警分队赴疆维稳。身处打黑专案组的段俊义当时也提出了申请，但并没有通过。

　　此后，一场流言向段俊义袭来。知情者透露，当10月初“天上人间”被打掉后，警方在清查时搜索出一本为该场所提供保护的警察名单。有人传言，段俊义也身在此名单之中。

　　此时的段俊义，仍然被检察院和纪委的调查所困扰。记者了解到，期间段俊义曾向一位姓何的朋友以及110中心的某负责人透露过极端消极的想法，认为自己前途已经渺茫。但并没有人在意他的语言，认为他只是发发牢骚而已。

　　到了11月底，湖南省公安厅为整肃警察队伍作风纪律，进行干部集中整训。于是，衡阳市公安局巡特警支队党委集中了副大队长以上干部骨干，进行了为期3天教育整训活动，以组织大学习形成大氛围、开展大讨论推进大监管、制定硬措施实现硬目标。

　　没有人意识到，这次干部整训后，巡特警副支队长段俊义自杀了。

　　12月12日早晨，段俊义带着事先从110中心的朋友那借来的一把手枪，乘车到距离衡阳市区有8公里的郊区某宾馆。

　　记者从多方证实，就在段俊义自杀前，他已与妻子离婚。记者联系上其妻欲进行采访，被婉拒。

　　当天，段俊义给妻子的弟弟打了人生的最后一个电话，表明了自杀的想法。

　　惊愕中的妻弟开始在衡阳市四处寻找段的踪影。由于该宾馆地势偏僻，直至下午两点，众人方才找到段。当时，段已经倒在血泊中。此时，距段开枪自杀已经过去了4个小时。

　　段俊义留下一封遗书。他在遗书中说，自己是在奉公办案，如若有什么差错，后果自己来承担，请不要追究他的战友的责任。他还补充，手枪是自己主动要借，对方作为下级不能拒绝，请不要追究。

　　最后，他要求将自己的骨灰撒到湘江中，能够永远守护家乡。

　　悲剧可以避免吗？

　　逐渐被还原的事实表明，段俊义为自杀做好了周密的准备。

　　而据了解，警察自杀的成功率几乎是百分之百的，这也是世界警方主管部门绞尽脑汁，但是仍一筹莫展的问题。

　　当年发生的警察潘余均自杀一事与段俊义事件颇有几分相似。

　　2005年5月25日凌晨，当年曾参与办理佘祥林“杀妻”冤案的湖北京山县公安局110巡警大队教导员潘余均，被发现在武汉市黄陂区一墓地自缢身亡。

　　当时，佘祥林称其遭受了警方的刑讯逼供。佘祥林说，当年潘余均在专案组中只是一个普通成员，也曾经刑讯逼供，采取的手段比较恶劣。

　　据当时的一位知情人士介绍，潘余均21日被湖北省纪委、湖北省政法委、省检察院联合组成的调查组隔离审查。

　　潘的妻兄金先生向记者证实，24日中午12时50分许，潘余均用武汉市黄陂区的一部公用电话给京山的妻子打了电话，他哭着说对不起妻子，要妻子好好照顾儿子，并说自己“受不了了”，在说出“我走了”之后，潘挂掉了电话。

　　事实上，警察自杀已经是一个世界性的命题。

　　据美国有关部门公布的材料披露：仅1993年和1994年两年，美国共有700余名警察自寻短见。而这种自杀仍在呈现上升的趋势。

　　因为警察工作的特殊性，其机构中有着严格的监督机制。这无疑是对美国警察心理的一种重压，迫使警察不得不时时小心翼翼、处处提心吊胆。久而久之，使警察陷入一种难以名状的孤寂之中，不少警察觉得走投无路。

　　中国人民公安大学的研究资料也表明，高强度危险性工作造成严重心理障碍、办案过程中的人情关系和上下级关系的执法干扰、因工作造成的个人生活都是导致警察自杀的重要原因。

　　但目前，警察自杀的现象研究在我国一度成为禁区，自杀的流行病学数据一度成为保密或者讳莫如深的问题。

　　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公安基础部的专家王淑合呼吁，缓解一线民警的心理压力，是摆在公安机关面前的主要任务。

　　专家认为，要避免警察自杀的悲剧，首先预防警察自杀要有制度保障，应建立警察的工作、休息制度，保证警察有生理和心理缓解的时间周期。可是，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因为工作过于繁重，一线干警面对工作压力，更多的时候不得不放弃休息时间。

　　其次，应建立警察的专业心理咨询机构和完善警察的心理咨询队伍。但目前，这在国内仍是空白。我们更多的是依靠上下级之间的交流和沟通来完成心理疏导。

　　再次，应促进我国警察经济收入的提高及社会待遇保障体系的建立。我国许多基层的民警收入偏低，而他们却面对着第一线最繁重的工作。对此，一向以从严治警著称的徐发科也认为，从严治警与从优待警应同步而行。

　　事后，有不少人在网上发帖纪念段俊义。其中有人说：“但愿天堂里不孤独，不会再把段俊义压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