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湿地保护的一笔糊涂账

　　因为有《无极》剧组污染香格里拉、《神雕侠侣》剧组破坏九寨沟和新《三国演义》污染水库等事件在先，“新《水浒传》剧组破坏黄河湿地”的消息一传出来，几天内给《水浒传》剧组招来的批评和质疑不断。

　　1月7日，河南省林业厅法规处和郑州市法制局监督处做出结论，认为“新《水浒传》摄制剧组擅自进入黄河湿地保护区拍摄，拒不接受执法人员的调查，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自然保护区条列》和《郑州黄河湿地自然保护区管理办法》”。第二天剧组离开湿地并发表了公开道歉。

　　记者◎陆晴

　　在郑州市金水河与城东路的交界处，每天早上8点到9点这一个小时，在河边晨练的队伍里有一个老年舞蹈队，伴随他们的是一遍一遍循环播放的改编之后有豫剧味儿的《好汉歌》。就在几天前，从这里沿107国道往北二十几公里的黄河边，新版的好汉故事正在上演。

　　河南与《水浒传》是有渊源的。《水浒传》的故事以东京汴梁(河南开封)为起点，虽然故事的发展都在山东，但结局仍在东京汴梁，而施耐庵写《水浒传》时用的不少方言俚语经考证正是宋朝时的开封话。

　　新版《水浒传》总策划人金波曾说，他们拍《水浒传》正是为了还原历史真相，“《水浒传》在河南，《水浒传》中的人物大部分是河南人，一些主要的人物事件也都发生在河南”。总制片人段文喜也曾表示，新拍《水浒传》对弘扬河南传统文化和推动河南的文化产业发展将起到积极的推进作用。剧组将沿着郑开大道构建一条70公里长的水浒主题影视城“黄金通道”，再现大部分水浒历史的主要场景，如皇宫相府、山寨民宅、衙门监牢、寺院宗庙、街市店铺、酒楼客栈、湖泊苇荡、水泊梁山等。在河南拍摄新版《水浒传》，就是“打造河南的文化名片”，就是实现“中原文化在崛起中繁荣”，这是河南省领导和剧组达成的共识。

　　剧组一位工作人员告诉本刊记者，新《水浒传》有三个摄制组在河南几个地方进行拍摄，主要是在焦作影视基地，这次来郑州只是一个拍摄小组过来取外景，原本打算拍到一月中旬就到浙江去，提前撤走之后就继续在河南其他地方补拍了。

　　这支拍摄小组选择了郑州黄河湿地自然保护区范围内一块由黄河富景生态园代管的地方，属于保护区核心区，原本看似只是一个一拍即合的商业行为。黄河湿地保护区管理中心介入后，湿地保护过程中涉及多个部门的一笔扯不清的糊涂账浮出水面。

　　“好汉”来过黄河湿地

　　京水村60岁的村民郭大爷叼着烟卷，站在事发现场不远的洗沙工地的沙包上，向本刊记者比画着他看到的情景，一脸见多识广的表情。在他脚下，从黄河里引过来的水正从一根水管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流到沙土里。管子那头，深入到百米外黄河湿地核心区的河道里。工地实际上就是一个巨大的沙土堆，从富景生态园门口就能远远地望见。可是要到跟前，先要从生态园门口往西经过一段5分多钟车程的颠簸的路，黄土被运沙的大车轧出了很深很硬的车辙，再向北走一段100多米车辆无法通行的黄沙路，一路走下来，黑色的鞋都成了黄河的颜色。

　　这里工人不多，郭大爷每天一大早来工地上班，一干就是一整天，他说沙子每立方米能卖到七八块钱。站在沙土堆上，就能看到东北方向一公里处剧组的人马，可是郭大爷没有去凑过热闹。“没啥意思，都是假的。”郭大爷表示对此并不稀罕，去年他见过一个剧组来拍过几个月，“我都见过，跟你们想的不一样，过来就穿着古人的衣服，拍完脱下来堆一地。拍武打场面就拿车吊起来，拍死人就往地下一倒，拍打仗的话一群人叫唤着左右挥过来挥过去，马也跟着乱跑。而且好多找来的都是村民，那些人一看就是农民。”

　　顺着郭大爷眼神的方向，是湿地深处的一片红柳林，也是许多媒体报道引用的照片中被剧组破坏的那块湿地。

　　隆冬季节，黄河湿地这里气温不算低，但却是满眼的寂静萧瑟，成片干枯的芦苇呈现出奇异的浅黄和浅红色，往北一点的河道里偶尔飞过几只黑色的、白色的鸟，落在河道中间的浅滩上。当地老乡说，每天一早一晚的时候鸟儿会多些，很多都会飞过河堤上岸来觅食。眼前这份静谧和萧瑟的奇妙结合也曾深深打动了剧组的人，有人后来对保护区的工作人员说，“找了很久都从没有找到过这么好的一块地方”。湿地中央这种没有一点人为痕迹的原生态美景，恰恰满足了剧组的拍摄需要。

　　大片芦苇中间有一条像是被拖拉机压出来的小路，一直通向湿地核心区深处，本刊记者沿路寻找剧组留下的痕迹，本以为在拍摄地点才能见到的生活垃圾却“意外”地散落在沿途各处，烟盒、拖鞋、酒瓶、暖壶把手、旧报纸，能数得出来的就有十几样，而且看起来都很脏很旧，被丢弃了很久的样子。

　　实际上，剧组走的是另一条不同道路——从富景生态园里直接穿过进入生态园外围湿地。在生态园正门口放羊的老冯告诉本刊，每天剧组车队来的时候，他都赶快把羊群赶到马路对面的田坳里。“你们现在进去应该没有什么垃圾了，他们剧组后来专门过来清理过一次。”老冯说。

　　剧组集中活动的地带是容易辨认的，比如在一块明显和别处不同的平地上，有几块搭帐篷用的蓝色塑料布，能装20多盒盒饭的白色泡沫箱插在树杈上，路边有几块用灰旧的布包裹的塑料泡沫用来仿造大石块，还有几棵红柳树上一人高处马匹啃食树皮的痕迹，随手丢掉的饭盒显然也是捡不过来了。除此之外，更明显的是野生茅草和芦苇的倒塌，断断续续地这里一片那里一片。

　　郑州市黄河湿地管理中心一位工作人员告诉本刊，由于剧组在此拍摄并没有经过管理中心审批，也没有任何手续，只是同富景生态园有一纸协议，起先管理中心并不知情，拍了七八天他们才发现。到现场执法时，剧组表示“你们去找生态园好了”，并不配合，双方发生了冲突，于是工作人员叫来警察并联系了媒体，最终迫使剧组停止拍摄撤出湿地。

　　湿地管理中心认为，剧组拍摄对湿地造成了五个方面的破坏：一是对原生态荻花肆意践踏，二是大型机械擅自进入湿地保护区，三是机械和人的噪声把候鸟驱赶走，四是对野生红柳啃噬严重，五是大量人员的践踏使湿地土质变硬，明年恢复不了原状。

　　国家林业局湿地保护管理中心一位专家向本刊表示，所谓“破坏”的定义要看事发地所处的位置和所涉及面积，如果确实影响了鸟类栖息，就可以算是一种破坏。而管理中心那位工作人员也向本刊解释说，保护区按照自然生态条件、生物群落特征、重点保护对象，划分为核心区、缓冲区和实验区三个功能区域，核心区只占整个保护区很少的面积。新《水浒传》剧组拍摄地点就处于核心区，有河道、浅滩和水鸟的地方。根据保护区管理办法，从去年8月起，“在核心区内，除因科学研究需要必须进入核心区从事科学研究观测、调查活动外，禁止开展任何其他活动”。

　　遗憾的是，本刊记者在剧组所在的核心区还是看到了一大片耕地，被砍伐的树木，还有河道上远远的一艘小渔船划到岸边，两个村民一个手持左桨一个手持右桨。而保护区的工作人员向本刊记者表示对此并不知情，“保护区太大太分散，我们人手又少，太难了”。

　　湿地保护的一笔糊涂账

　　黄河在穿越崇山峻岭后，流进河南郑州，一下子变得舒缓起来，在中下游以郑州桃花峪为分界线，冲击出广阔无垠的下游大平原，形成大规模的黄河冲积扇。郑州黄河湿地自然保护区就位于冲积扇的脊轴，形成一个西起巩义市东到中牟县东边的全长158公里的保护带，紧邻郑州市区。

　　目前国际上公认的湿地定义来自《湿地公约》，即湿地是指不问其为天然或人工、长久或暂时性的沼泽地、泥炭地或水域地带，静止或流动、淡水、半咸水、咸水体，包括低潮时水深不超过6米的水域。湿地包括多种类型，珊瑚礁、滩涂、红树林、湖泊、河流、河口、沼泽、水库、池塘、水稻田等都属于湿地。它们共同的特点是其表面常年或经常覆盖着水或充满了水，是介于陆地和水体之间的过渡带。

　　郑州这块湿地属于河流湿地，正处在我国三大鸟类迁徙通道中线通道上的中心位置，每年秋冬季节都有大量鸟类在此停歇越冬。据保护区管理中心一位工作人员介绍，比如国家一类保护动物大鸨，全国仅有千余只，在郑州黄河湿地曾一次性发现了98只。因为这样的特殊性，2004年11月河南省政府批复成立了郑州黄河湿地省级自然保护区。国家林业局湿地保护管理中心那位专家告诉本刊，正因为该湿地位于鸟类迁徙通道之一，一直在申请成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在郑州黄河湿地158公里长的保护带两岸，是15个乡镇79个行政村，湿地在抵御洪水、调节径流、控制污染、调节气候、美化环境等方面，为当地的小环境做了贡献。虽然保护区管理中心设立了5个分管保护站，这么大的一块面积和大量人口还是给保护区的管理工作带来了极大的操作性难度。“保护区本身太分散，出口又太多，管理起来难度太大了。再加上我们人手也不够，比如我们站，一共就25个人，都派出去了也不够，肯定有看不到的地方。”那位工作人员表示了极大的无奈，“而且保护区是2004年才成立的，可是农民都是世代居住的，很多地是人家早就占了的，这中间就有很多历史遗留问题。”

　　自然保护区只是出于保护自然环境和资源，在地理上划定的一个概念，“没有实际的土地所有权、使用权和管理权”，在那位工作人员看来这是保护区管理中心在管理工作中的最主要问题，“在很多地方我们想树个宣传牌都不行”。

　　由于黄河湿地自然保护区的特殊性，在整个保护区范围内行使权力的包括国土局、农业局、水利局、河务局、林业局和旅游局在内的多个行政部门，属于林业局的保护区管理中心在很多时候都有会“使不上劲”的感觉。“比如有破坏保护区环境的事情，在前期我们插不上手，往往是出了问题之后我们再去做补救的工作，可这就是我们的职责。”那位工作人员对本刊说。管理中心主任王恒瑞对本刊记者的解释是：“人多地少，这就是国情。全国所有的湿地保护中心都有这个问题！”

　　要弄清楚湿地保护区、新《水浒传》剧组和富景生态园三者的关系，还要引入第四个力量——政府。

　　台资企业富景生态园位于郑州市惠济区花园口镇，在郑州市东北部，跨越了黄河南北两岸11公里，土地归惠济区政府所有，同时也在黄河湿地保护区管理中心的保护范围内。2003年秋天，台湾富景集团连氏企业来到这里，依托黄河资源投资开发生态旅游和生态园，承包了万亩土地，与惠济区政府签订了50年的承包协议，并承担周边黄河湿地的委托管理工作。生态园一位工作人员向本刊介绍，生态园里可以观光、采摘，实际上主要面对的是郑州市民。“这纯粹是赔本买卖，每年往里搭钱根本没得赚。”他说。

　　虽然这次新《水浒传》剧组的取景是在富景生态园边缘的40亩荒地上，实际上，生态园内部也有一个影视拍摄基地，通过邀请影视剧组过来取景拍摄，多少能为生态园“赚些吆喝”。比如这次与新《水浒传》剧组的合作方式是，由富景生态园无偿提供拍摄场地，包括每天剧组的日常餐饮供给，同时生态园保证剧组的拍摄工作不被打扰，这样拍摄完成后片子最后的“鸣谢单位”中将出现富景生态园的名字。因为有了这层关系，才有了剧组被保护区工作人员制止时的理直气壮。

　　新《水浒传》的总监曾对媒体表示：“剧组一直都是跟生态园联系的，生态园则负责与当地相关部分协调。当时我们看景时，没有人说这里是湿地，我眼前是一片已经干涸了的芦苇荡，一片开阔地，像沙漠，适合拍摄两军打仗。真正的湿地不可能让剧组拍摄的。”富景生态园负责人也觉得有些委屈：“这次生态园邀请剧组进入的区域只有约6亩地大小，受损的更是其中的局部，目前被马匹啃食的树木有5棵，受损草地也得到清理，所幸造成的损害不大。其实很多媒体没有到现场来，只要来到现场看一看就知道，情况绝对没有有些媒体渲染得那么严重，因为损害事件刚露出苗头就及时控制住了，这是我们最庆幸的事情。”

　　郑州黄河湿地保护区50万亩的土地基本上以一种天然的状态分布在各个市县区，其中一些条件比较好的区段，被开发成了公园、生态园和旅游区，这些生态园大都售票营业，由于其封闭性，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有利于湿地保护，至少其所在的湿地区域不能随意出入，生态园管理者对自己区域内的湿地也会进行有效的规划管理。对此，保护区管理中心那位工作人员并不否认。

　　富景生态园一个年轻的员工告诉本刊记者，他是去年才到生态园上班的新员工，直到这次的事件发生，他才第一次知道有“湿地保护区管理中心”这么个机构。

　　新《水浒传》剧组撤出湿地后发表了公开道歉，并向生态园支付了购买树苗的费用，愿以梁山一百零八名好汉的名义在黄河滩区栽植108棵树，命名为“好汉林”。富景生态园也正式发表了“关于新《水浒传》剧组在富景生态园内黄河湿地拍摄的情况说明”，承认“自身法规观念不强，学习不够，竟不知道在由我们代管的生态园内湿地里面搞活动需要向政府部门申请报批”，因此在向公众真诚道歉的同时，也“向由此造成巨大声誉损失的新《水浒传》剧组致歉”。

　　郑州黄河湿地自然保护区管理中心那位工作人员向本刊表示，此事的解决办法一是罚款，二是恢复，新《水浒传》剧组是主要责任人，富景生态园可能要负连带责任。而惠济区林业局局长表示：“栽树也不能在湿地核心区栽，对树林不是谁都可以随便命名的，他们不具备对树林命名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