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峰之死

　　刘云峰的家属曾想聘请省内的律师和有关验尸的医学专家，律师在得知是被纪委调查期间身亡后，摇头表示拒绝；医学专家在得知无法拍照和录像后，不再前往

　　本刊记者  陈磊  发自河南邓州

　　突如其来的惨死

　　接到南阳市纪委专案组的电话后，刘云峰给妻子打了个电话：纪委喊我去问话，到金意宾馆，我马上就过去，给你说一下。

　　梅立新骑着电动车刚到单位，接到丈夫的电话，有些意外，但随即安慰道：没事，你去吧，这很正常。

　　刘云峰是南阳市邓州建设局下辖的墙改办主任，几个月前，该局局长郭保仁因涉嫌违纪被南阳市纪委调查。

　　在梅立新记忆中，丈夫给他打的那个电话，应该是在1月11日上午8点多钟，“还应该是在上班的路上”。

　　那一天，夫妻二人起床都有些晚——天冷，单位没什么事，唯一的女儿也读大学去了，上班晚点领导也不会说什么。

　　夫妻二人没有吃早饭就出了门——梅立新骑电动车，刘云峰走路——这个42岁的中年男人，觉得通过走路这种锻炼方式来保持健康更有效。

　　接过丈夫的电话，梅立新有些不安，尽管此前已经有很多建设局的公务员被纪委喊去问话，但这次毕竟是临到自家头上。大约九点钟左右，她给刘云峰打了个电话：你到金意宾馆了吗？

　　刘云峰告诉妻子，“我已经到了”，“口气很轻松”。但10点钟的时候，刘云峰在洛阳的姐姐打电话给弟弟，发现“手机已经关机”了。

　　姐姐不放心，给同在洛阳工作的二弟刘会战打了个电话：云峰今天被纪委喊去问话了，你嫂子一个人在家，你回去看看吧……

　　事后看来，这种姐弟间的心灵感应，似乎在预示着某种不详。但在那一天，刘家人所能做的只有等待——弟弟刘会战从洛阳到邓州，已经是下午5点多钟，哥哥刘云峰的手机还是没开。

　　到了晚上八九点钟，依然没有任何消息……那一夜，梅立新、梅立新的母亲、刘会战等人，“个个都没睡好”。

　　第二天(1月12日)一早，梅立新起来上班，还没到单位，就接到一亲戚电话：有人在(邓州市)第三人民医院看到云峰已经死了，赶快去找人！

　　梅立新几欲昏厥。

　　弟弟刘会战也被人从家喊了出来：我是你哥哥的同事，你哥出事了，估计现在尸体应该到了殡仪馆，你快去看看……

　　很快，刘云峰的家人和亲属都被邓州建设局的人，安置到了该局附近的鑫地宾馆。奇怪的是，当梅立新等人向建设局相关领导询问刘云峰下落时，相关领导声称他们“不知道”，“也在找人”。

　　下午两点多钟，梅立新从亲戚处得知，刘云峰的遗体放在邓州市殡仪馆。让家人无法接受和震惊的是，刘云峰死相恐怖：“头部裂开，脑浆迸出，脸部布满血迹，看不清面目，手、脚等多处受伤……”

　　寒冷冬夜的血

　　事发已经多日，梅立新等人依然无法理解，好端端一个大活人，被纪委喊去问话，怎么突然就死了，而且死相还如此惨不忍睹，这短短不足24小时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是谁让刘云峰死于非命？

　　南阳市政府的官方消息称，“1月11日上午9点左右，南阳市纪委调查组通知刘云峰(男，现年42岁)到邓州市金意宾馆103房间谈话。到宾馆后，刘基本能够配合组织调查，说清了部分问题，但对组织掌握的其他问题未能说清楚。后由工作人员陪同在宾馆继续回忆有关问题。”

　　“12日凌晨3点40分左右，刘借上卫生间之机，走出房间到宾馆院内，两次爬上宾馆院内的铁栅栏，头朝下往水泥地上撞，造成头部受伤。”

　　4天后，本刊记者在事发的金意宾馆看到，这片铁栅栏并不高，成人可轻松攀过，就地面以及栅栏上残留的大片血迹来看，绝非一般意义上跌破脑袋所致。

　　让人想不通的还有，金意宾馆每个房间均配有卫生间，刘云峰为何要“借上卫生间之机走出房间到宾馆院内”，其间，必须经过宾馆大堂，推开房门和宾馆的大门，何以没人发现，能两次“自残”成功？

　　更为蹊跷的事情发生在医院。

　　南阳市官方的消息称，受伤后的刘云峰“在工作人员陪同下通过120急救车送到邓州市第三人民医院诊治。医生迅速对其进行了包扎，并做了脑部CT扫描检查，后在工作人员陪同下安排到7楼病房输液观察。8点10分左右，刘去本病房卫生间时，撞破卫生间窗户玻璃，从7楼跳楼死亡。”

　　本刊记者实地勘察了刘云峰跳楼的7楼病房和坠地点：病房已经被邓州市公安机关封存，地面也已被医院清洗干净，曾和刘同住的两位病人在其出事后“先后出院”。问题的关键是，该病房内自带的卫生间狭小，窗户不大，位置颇高，只能拉开一部分，要想寻死跳楼，必须撞破玻璃。

　　根据南阳市官方消息，事发当时，刘云峰在病房内有纪委工作人员陪同，也有其他病人存在，已经有过一次借卫生间“自残”情况发生的刘云峰，纪委陪同人员何以让同样问题再次发生，令人费解。

　　但是，引燃家属怒火的是，刘云峰从深夜已经受伤住院到“跳楼”这4个多小时内，南阳市纪委专案组为何没通知家属？

　　被调查的建设局长和他的下属们

　　刘云峰的死亡，使得南阳市纪委陷入一场无言的尴尬。查办郭保仁的南阳市纪委专案组，在刘死亡的当天，即撤离了金意宾馆，此前，他们已经在这个宾馆内工作了一个多星期，“包了两层楼”。

　　资料显示，邓州市建设局现有职工2300多人，内设党办、工程科、城建科等7个机关科室和规划局、监察大队、拆迁办等22个二级单位。刘云峰所在的仅有5名工作人员的墙改办，是众多二级单位的一个，由于功能单一，少为人知。

　　1月17日，本刊记者向梅立新询问“墙改办”究竟从事何种工作时，梅竟然也无法清晰说出，只是笼统说是宣传使用新型墙体材料。

　　就是这样一个排不上序列、没有什么实权的“墙改办”主任，在局长郭保仁案发后，受其牵连——南阳市纪委专案组的调查范围是：“中层干部、受到提拔的干部、从外面调入的干部”。

　　这些和郭保仁有过接触抑或可能行贿的公务员，一一被纪委拉到金意宾馆——“每个人调查时间不等，有十几分钟出来的，也有三四天呆在宾馆的，询问的内容与郭某有关，如，是否向郭送过礼等。”

　　现在，无法得知刘云峰进入金意宾馆之后，被纪委询问了哪些问题，他自己又交代了什么。

　　事实是，其他被询问的公务员没有出事，但是他却死了，于是一种说法是，“如果他是个贪官，有可能是畏罪自杀，别人接受调查为什么没有事呢？”

　　但刘妻梅立新的说法是，他们夫妇二人和郭保仁并不熟悉，郭担任建设局局长的时间并不长，而刘云峰从1989年中专毕业后，就分配在建设局工作，资格很老，“他这么小的官，能有什么事呢。”

　　“郭保仁母亲和老婆过世，局内好像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股级干部可以去吊孝，好像刘云峰去了。”梅立新说，除此之外，她想不起和郭保仁有什么瓜葛，而且郭出事后，刘云峰和她“也没怎么议论”。

　　或许基于这种逻辑，刘云峰死后，激起邓州口水无数，一个颇具代表性的追问是：“一个部门的小人物，一个调查了那么多人后才轮到他的人物，刘罪明显不足以死，并且在前一段时间单位其他人员的调查中，刘肯定做好了充分的被调查的思想准备，而为何偏偏死于此时呢？”

　　破碎的家庭和纪委权威

　　在一份申诉书上，刘的家人这样写道：“尊敬的上级领导，受害人刘云峰风华正茂，性格开朗，身体健康，家庭和睦，夫妻恩爱，工作顺心，女儿学业有成，刘云峰又有什么想不开呢？”

　　回忆起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一起逛街的情景，梅立新泪流满面，在她的记忆中，丈夫“没任何想不开的事”，和领导走动得也不勤，42岁了才干到副股级干部，平时喜欢和同事、同学打牌、喝酒、聊天，没任何不良嗜好。

　　就是这么一个普通的小公务员，在被纪委调查后，跳楼身亡。

　　没有人能说清刘云峰的死和纪委宾馆的询问有什么的关联，事实是，随着基层官场贪腐的日渐增多与蔓延，纪委这个多年前无足轻重的部门，对于官员的威慑力与日俱增，以至于很多官员产生恐惧。

　　在刘云峰死亡事件中，一个能清晰说明纪委影响的细节是，刘的家属曾想聘请省内的律师和有关验尸的医学专家，律师在得知是被纪委调查期间身亡后，摇头表示拒绝；医学专家在得知无法拍照和录像后，不再前往。

　　刘死亡当天，家属因不明原因，情急之下，拨打110报警，结果，110工作人员初步询问之后，得知人是被纪委喊走后跳楼死亡，就没有出警，而是让家属找邓州市纪委反映情况。

　　1月15日，在刘云峰死亡3天后，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南阳市有关部门才成立调查组，对刘的死因进行调查，开始与家属第一次接洽，但纪委相关办案人员是否被处理仍不得而知。17日的尸检，家属只能在门外等待。

　　一位北京律师由此质疑，“纪检部门有必要自证清白：在悲剧发生的过程中，调查者在干什么，又充当了什么角色？刘云峰是怎么走向死亡的？靠一个‘想不开’打发死者家属和舆论，那才真是让人‘想不开’。”

　　1月14日，因“父亲出事了”而从广东赶回的刘云峰女儿，异常沉默，这位仅有17岁的女孩告诉她的婶娘：我不会问你们发生了什么，问你们也不会说，或许你们也说不清……我不想学金融了，改学法律，为父亲讨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