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毒奶”何以混迹江湖
在最近的全国食品安全整顿工作视频会议上,卫生部部长陈竺指出,最近发生的几起毒奶事件均是使用了2008年未被销毁的问题奶粉作原料。会议要求彻查并坚决销毁2008年问题奶粉。但在这些公开信息背后,仍存在一些没有得到解释的疑问——问题奶粉在被政府查处后为何未被销毁?我们的质检手段能否应付将来可能出现的不知名的有毒添加物?
1月30日,全国食品安全整顿工作办公室召开2010年全国食品安全整顿工作视频会议时要求,要采取坚决果断措施,主动出击,彻底清查食品安全突出隐患。
全国食品安全整顿工作办公室主任、卫生部部长陈竺在会上指出,当前,在整顿高压态势下,仍有个别企业和个人置人民群众生命安全和身体健康于不顾,利欲熏心、顶风作案。2009年以来,一些地方查处了上海熊猫炼乳、陕西金桥乳粉、山东“绿赛尔”纯牛奶、辽宁“五洲大冰棍”雪糕、河北“香蕉果园棒冰”等多起乳品三聚氰胺超标案件。这些案件都是使用了2008年未被销毁的问题奶粉作为原料,生产乳制品,性质非常恶劣。
为此,会议强调,食品安全整顿工作当务之急是要突出重点,全面彻查食品安全隐患。各地要狠抓彻查任务落实,不留死角;加大追查力度,严肃追究责任,彻查并坚决销毁2008年问题奶粉。
在这些公开信息背后,仍存在一些没有得到解释的疑问——问题奶粉在被政府查处后为何未被销毁,却又流出市场?我们的质检手段能否应付三聚氰胺或将来可能出现的不知名的有毒添加物吗?
“你很可能为此而坐牢”
1月19日,贵州省卫生厅发布了三聚氰胺超标食品“黑名单”,确定四个批次的食品存在三聚氰胺超标问题。
而在2009年12月份,陕西的金桥乳业有限公司和上海熊猫乳品有限公司的产品也先后被检出三聚氰胺超标。其中,上海熊猫早在2008年三鹿事件和2009年4月份的检测中,两次上过三聚氰胺的黑名单。
目前这几起案件的最终处理结果尚未公布,但已经引发了公众的强烈质疑。这几起案件的一个共同点是,检测结果早就显示三聚氰胺超标,为何信息披露迟到近一年?
目前只有上海市政府出来解释,称不存在瞒报,推迟公布是由于案件涉及跨省办案,案件调查持续时间较长。“这说明在2008年三聚氰胺事件之后,对于一大批流通在市场上的问题产品的监控仍存在空白。”素有“乳业大炮”之称的奶业专家王丁棉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去年6月,曾有一饲料商向他咨询,如果从一奶粉经销商手中购买了六七万吨三聚氰胺严重超标的奶粉用作饲料的话,有没有问题,王丁棉的回答是——“你很可能为此而坐牢”。
在2008年的三聚氰胺事件中,有一个众人关注的疑问——回收的近万吨三鹿奶粉如何销毁及销毁途径是什么?三鹿之外的涉嫌添加三聚氰胺的乳品企业,为何听到的是召回信息,却惟独没有销毁公告?
在王丁棉看来,政府有关部门对于一批当时处于生产与终端之间的中间领域的问题奶粉并没有给予足够的监管,包括问题产品从企业售出后,卖给了谁,并没有真正跟进落实下去。而这一空白,也直接导致了毒奶再度在市场频频出现的后果。
问题奶源从何而来?
作为工信部组织的三鹿事件督导组成员,农业部干部管理学院教授陈渝在督导过程中发现,三鹿事件发生后,很多涉毒的保质期短的液态奶被压路机碾压销毁,但大量的涉毒奶粉已经通过经销商流转到了全国各地,回收处理的难度很大。他当时试图去找经销商了解情况,但经销商们纷纷跑去政府上访,要求政府替三鹿承担涉毒奶粉下架和封存带来的损失,但大都未能如愿。
陈渝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按照当时的标准,凡是查出含三聚氰胺的,都要下架封存,后来大家才意识到应该有一个被允许存在的限量值,但在国家出台限量值标准之前,很多地方政府出于保护地方奶业利益考虑,将不少含有三聚氰胺的奶产品定义为疑似,最后这部分疑似产品没有得到妥善的处置,这也就给今天三聚氰胺重现留下了隐患和争议。
“之所以最近三聚氰胺事件频发,一是大家觉得风声过去了,二是奶粉两年的保质期快到了,有人就开始铤而走险了。”陈渝说。
广东燕塘乳业有限公司方培生副总经理也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不可能是原奶的问题,因为现在是高压政策,谁都不敢在原奶环节造假”。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业内人士认为,三聚氰胺再现,跟三鹿事件之后国内奶粉市场的变局有关。三聚氰胺事件后的中国乳业,不但很快复苏,而且奶粉业成为了当前行业里最大的增长点,受到资本市场的热烈追捧。
三聚氰胺有多毒?
在三鹿毒奶事件爆发之后,《中华人民共和国卫生部、中华人民共和国工业和信息化部、中华人民共和国农业部、国家工商行政管理总局、国家质量监督检验检疫总局公告(2008年第25号)》于2008年10月8日发布。
该公告规定,在各种液态奶、奶粉等奶制品中的三聚氰胺的含量不得高于2.5mg/kg,而特别规定婴幼儿配方乳粉中三聚氰胺的限量值为1mg/kg。
当时业界对于设立的这个微量的三聚氰胺检测标准争议很大。反对者认为,目前国际国内都没有相关研究结果显示,究竟多少含量的三聚氰胺对于人体才是安全的,因此主张全面禁止奶类产品中检测出三聚氰胺。
王丁棉是国内反对允许添加一定含量三聚氰胺观点的主要代表人。按照他的说法,三聚氰胺要么是人为添加的,要么是间接饲料的污染。例如鸡蛋里能够查出三聚氰胺,就是因为饲料里含有三聚氰胺。在他看来,允许被检测出一定含量的三聚氰胺,是给了不法企业一个苟延残喘的机会,对净化奶业很不利。
王丁棉对记者抱怨说,美国的三聚氰胺指标是风险评估指标,而不是安全指标,中国是断章取义将概念挪用而来。
而陈渝曾发现,三聚氰胺在众多食品中均存在,连矿泉水和白开水也不例外。他得出的结论是,三聚氰胺是在自然界普遍存在的,完全纯净的食品反而不健康,完全禁止食品中存有三聚氰胺的做法不现实。之所以出现婴儿因三聚氰胺患病,是因为三聚氰胺被过量超标滥用。
他曾经作为工信部三鹿“问题奶粉”事件督导组成员,前往河北、山西和内蒙等地全面盘查过食品行业三聚氰胺的情况。基于调查结论,陈渝给出了自己的督导建议:三聚氰胺是微毒的,但不属于危险品,设立一个微量的限量值是科学和合理的。
“这就跟火柴只能是在飞机上被限制使用一样,全面禁止没法弄。”陈渝宣称,他亲自做过试验,牛吃了含有三聚氰胺的饲料后,产的奶里的三聚氰胺含量非常之少。
政府最终采纳了陈渝一派的观点,即允许微量三聚氰胺的存在。
检验检疫现状仍需改善
根据陈渝在三鹿事件后的调查,很多省都没有一台检测三聚氰胺的仪器,只有几所大学有少量几台设备。
当时全国对于牛奶中蛋白含量的检测方法是“凯式定氮检测法”,该检测方法只能检测出牛奶中有没有蛋白以及含有多少蛋白,但对于蛋白的来源不能作出更具体的细分表述,也就是说检测不出这种蛋白是否是通过添加三聚氰胺以及尿素等产生。
据陈渝介绍,国外奶业相对自律,行业里不存在将三聚氰胺这种添加物兑入原奶虚增蛋白含量的现象,所以没有对三聚氰胺的检测要求。直到后来三鹿事件发生,中国牛奶业的表面繁荣背后的极其混乱和羸弱之态才得以暴露,国外也才开始对中国出口的奶类产品增加了三聚氰胺的检测环节。
当时陈渝到河北一个农村调查,就惊讶地发现,这个没有养一头奶牛的村庄,通过买来奶粉,添加三聚氰胺和水“制造原奶”的办法,变成了交奶大村。
由于三聚氰胺每吨的价格高达1.6万元左右,很多村民都是用价格几千元一吨的三聚氰胺废渣来人工制造原奶。
虽然现在各地质检机构都有了针对三聚氰胺的检测手段,但在陈渝看来,中国目前对奶业检验检疫的低水平现状仍需改善。
陈渝曾经做过一次实验,他从新疆找来骆驼奶,委托给国内所有的食品和制药行业进行检测,但跟国外有强大的检测技术不同,国内只能测一些普通的成分。“目前很多牛奶里的所谓神奇因子我们国内都测不出来具体的成分,要知道,三聚氰胺之前叫做蛋白精,蛋白精之前就是被叫做神奇因子。”陈渝说。
另一个“本质”问题是国内奶业应对国际市场波动的手足失措。三鹿事件发生之前,国际奶价高涨,很多国内的中小奶粉加工企业死灰复燃,纷纷抢奶源来加工以便出口赚外快,造成国内抢奶现象严重。大企业对原奶的需求巨大,也就默认了奶农造假卖奶的行为。三鹿事件之后,国内奶粉需求直降,囤积了30万吨,最近奶业复苏才得以消化掉。
应该在终端产品上和国际接轨
在王丁棉看来,熊猫和金桥要判死刑,当地检测部门要判无期徒刑。但陈渝却认为,事情被当地质监部门揭露出来,正好说明中国对奶业的监管有了很大的改善。
三鹿事件之前,对原奶的监管主要是两个环节,一是收奶环节,二是奶站里查。但两个环节都失控了。据陈渝介绍,奶农最开始是通过加含有蛋白的牛尿来虚增蛋白含量,但牛尿不能满足大规模的随时添加需要,最后就购买廉价的三聚氰胺废渣。而有些奶站负责人,为了节省成本,不愿意购买冷罐,而是通过添加石灰的方法来延长原奶的保质期。
而企业也一直默认奶农和奶贩子以及奶站虚增蛋白的做法,这是多年来的行业潜规则。用陈渝的话说,添加了微溶于水的三聚氰胺后的原奶,到企业后在加热环节会让牛奶变红,但大家都不知道能吃死人,所以这种造假行为有时候演变了企业行为。
三鹿事件后,企业被要求派专人到奶站驻站检查,并增加了原奶送到企业后的检测环节。一年多以来,国内很多小奶站被关闭了。以农业部为主的多个部委,下发了多个文件来规范奶源和奶站。很多地方政府也出台了各自的奶源管理文件,通过对辖区的几大奶企划分奶源的势力范围,希望防止抢奶引发造假乱象,并且要求企业加大自建奶源和牧场的力度。同时,改变了以前检测员在奶站有股份的漏洞,从制度上防止了收不合格的人情奶。
过去,政府对原奶的监管,是通过欧盟援助的各省牛奶办公室来进行的。自1983年以来,中国接受世界粮食计划署(WFP)和欧盟 (EU过去称欧共体EEC)的无偿援助,由欧盟将自己过剩的牛奶制成还原奶或者奶粉,用来帮助中国培育牛奶消费市场。农业部和众多项目省份都成立了奶类项目办来进行对接。
大概在2000年的时候,中国奶业开始爆发式增长,项目结束,奶办一时没有了资金支持,还得依靠企业支援经费过日子,自然谈不上监管。
三鹿事件后,政府将农业部奶业办公室的级别从一个科室提升到司局级的行政级别,下拨大量资金到各地奶办,并对奶办的监管职责进行定期考核、要求所有奶类产品的添加物都标注化学通用名,否则将遭到工商部门的严厉查处。
在奶业政策的制定程序上也有了变化。陈渝参加过三鹿事件后的几次行业讨论会,都是先找一批专家出具意见,然后再找一批来评价上述专家的意见,但是隐去专家名字,让大家畅所欲言。
不过,漏洞并没有完全被堵死。
在陈渝看来,现在最应该在终端的产品上逐步和国际接轨,比如严格执行无抗检测标准。如果在终端上把关不严,那么奶源环节的检测可能前功尽弃。作者: 南方周末记者 谢鹏 发自上海、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