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铁本改变的土地

　　随着资产拍卖的最终完成，铁本钢铁帝国彻底进入了历史。回望戴国芳梦起之处，长江边那块后来被认定违规批建的6541亩土地，角色几经转变。它曾是普通的农田，后来变成了承载钢铁梦想的厂区，然后被搁置荒废。现在，它又找到了新主人，期待重生。

　　中国周刊记者  宋合营 江苏镇江、常州报道

　　尽管已经搬离六年多了，老人们没事儿还是喜欢到江边转转。

　　随便一个外乡人过来看，他们都愿意指给你，哪儿是他们家的位置，哪儿曾经是他家的田。

　　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老人们手指之处，都只是旷野上的一丛荒草。

　　那是铁本曾经的厂区。

　　如今，铁本全部资产拍卖完毕，6541亩土地也将很快易主。新东家会把老人们曾经的家园装点成什么样子呢？

　　逐渐消失的铁本

　　作为经营实体层面的钢铁工厂，铁本公司的消失经历了漫长的过程。如果将其间的诸多曲折比作咏叹调，则2009年12月29日大概可以算是最终画上了休止符。

　　这一天，常州市武进区法院举行拍卖会，拍卖对象是位于该区湟里镇铁本老厂的全部资产，具体内容包括土地、厂房设备、地面建筑物以及使用车辆等。根据破产清算小组此前评估的价格，拍卖底价被定为11.1亿元。拍卖开始后，首轮拍卖无人竞标，底价被压低80%。第二轮喊价，仍无人响应，价格再次被压低近80%。直到第三轮拍卖，才有人举牌。

　　根据媒体后来的报道，拍得者是金松特钢，常州当地一家不甚知名的民营钢企，距离铁本老厂不过500米。

　　位于长江边上、横跨常州和镇江两市的铁本新厂，拍卖程序在更早的时候已经进行。2009年11月20日，嘉汇物资——当地一家国有公司获得了这片厂区地面上的资产，包括工地物资、建筑物、在建和已建工程等。颇为巧合的是，这次拍卖也经历了两次流拍，第三轮拍卖中，嘉汇物资也是唯一的举牌者。

　　曾经赫赫有名的铁本，何以沦落至此？《中国周刊》记者实地走访发现，仅就拍卖资产而言，已确实没有太大的价值。

　　“铁本案”一搁五年，老厂区一直以委托经营的方式，由常州当地另一家钢企鑫瑞特钢代管。工人们说，里面都是上世纪50年代苏联时期的老设备，运转起来会造成较严重的污染。从外观上看，这里的厂房和办公楼也早已破败不堪。

　　新厂区更是一片废墟，6541亩的硕大地块上长满了荒草，间或有锈迹斑斑的推土机、搅拌机和废旧的钢材点缀其间，四座并排的高炉和几个厂房的铁架远远地立在厂区中央，同样是爬满了铁锈。土木建筑包括一栋四层的办公楼和一栋原本是学校教学楼的简易宿舍，瓷砖剥落，门窗破碎。另有两处修到一半的残桥，只有十几个桥墩兀然矗立在水中，像凝固的惊叹号。

　　新厂区的设备拍卖了，但被认为最具价值的6541亩土地并没有拍卖。根据多家媒体的报道，江苏省政府已经与中石油草签了合作协议，不久之后，他们将在这片土地上建成一座集成品油仓储和化工原料生产于一体的物流基地。

　　双方已经为这个基地举行了奠基仪式。那是2009年10月22日，一个阳光灿烂的大晴天，长江边上氤氲着轻微的雾气。中石油总经理蒋洁敏和江苏省副省长赵克志双双步入会场，常州和镇江两个市的主要领导紧随其后。各自落座后，几名负责人分别做了简短的发言，随后，奠基仪式正式开始，一块刻有“中石油长江项目”字样的黑色石碑埋进土里。会场上空腾起漫天的彩带和礼花。

　　跑来看热闹的群众，扶老携幼，聚拢了近千人。他们并没有看出什么门道，仪式不到一个小时便匆匆结束了，围观者各自散去。

　　偌大的空地上只留下一块硕大的红色背景板，和埋在土里的黑色石碑。与不远处四座并排站立的高炉交相辉映，各自散发出一些不同的寂寥味道。

　　一边是残存的破败，一边是预设的新生。6541亩土地从此将作别铁本，迎接崭新的未来。

　　纠结的6541亩土地

　　奠基仪式次日，《镇江日报》在头版头条位置报道了此消息，但对于这片土地曾经的用途——铁本，通篇无一字提及。

　　常州和镇江两地的工作人员均向《中国周刊》强调，当年铁本并没有取得6541亩土地的合法资质，所以政府有权将其使用权转让，“资产拍卖用在这块地上，反而不恰当”。

　　至于为何官方报道要刻意回避“铁本”二字，常州市委宣传部的一名工作人员意味深长地说，“可能对我们来说，那俩字太过敏感了。”

　　在常州和镇江，“铁本”的崩塌的确是挥之不去的梦魇。无论是出租司机，还是小饭馆的食客，聊起铁本和戴国芳，几乎全都面露惋惜，开口闭口“如果当初没有叫停”云云。

　　也正因如此，当地政府工作人员有些“惧怕”记者采访，一个最常被他们用到的说法是，“当年铁本项目之所以被叫停，就是由媒体不恰当的报道引起的！”

　　不同部门的工作人员几乎向《中国周刊》记者讲述了一个相同的故事。大意是说：2004年2月，几个新华社记者在江苏搞调研，重点调查各地兴建高尔夫球场和大学城的占地问题。调研过程中，一位专家无意中说了一句“有个企业在长江边建钢厂”，引起了记者们的猜疑，随后他们致电国土资源部，得到的答复是不清楚这个项目的情况。于是赶往长江边，找到了铁本新厂所在地。再后来，一篇题为《三千亩土地未征先用，环保评审未批先行》的内参材料递给了中央高层。很快，国家发改委、国土资源部和环保总局等部门便来调查铁本问题。

　　尽管都在拿这个故事说事儿，但铁本被叫停的深层原因，他们比谁都清楚，非法占地、违规批建，是能够拿得上台面的硬伤，但大的背景是当年钢铁产能过剩，以及由此而引发的宏观调控时局。逆风而上的铁本江边项目，撞上了枪口。

　　如此复杂的背景当然也会影响到6541亩土地遗留问题的解决。当地政府工作人员告诉《中国周刊》，铁本案搁置的五年里，政府并非坐视大片土地抛荒不管，事实上，寻找铁本重组方的各种努力，从未间断。但是，谁能接盘6541亩土地，确实是个棘手问题。

　　因原来的规划用途是炼钢厂，且各种工程已经实施近半，一开始，大家都以为接盘者很可能还是一家钢企。市场上相继传出北大方正、华润集团、宝钢、沙钢、南京钢铁、国际钢铁巨头安赛乐等多家企业意图重组铁本的消息，有记者甚至还看到南京钢铁的大股东——复星集团董事长郭广昌“亲驾着奔驰，仔细查看铁本项目的已建工程”，但最终，这些传言都没能变为现实。

　　有媒体报道说，南京钢铁重组铁本新厂方案本来都已经获得国家发改委批准了，但最终国务院的审核未能通过。之后，江苏省转而将沙钢集团重组铁本方案上报，但同样没能过关。由此引发的猜测是，这块土地上很可能将不再续建炼钢项目。

　　中石油长江项目的落户，最终证实了这一点。

　　被改变的居民生态

　　不管是中石油，还是别的什么公司过来，对搬离6541亩土地的农民来说，似乎影响已经不大了。

　　六年前，这里还是一片夹杂着农家院、鱼塘和小学校的良田。自建两层或三层的小楼傍田而居，是当地农民最庸常的生活图景。

　　后来，民营钢铁大户戴国芳带着他的“铁本王国”梦想来这里开疆辟壤，村民们才开始了解这块土地里蕴含的巨大商机：长江下游宽阔的河床，不仅能哺育他们的良田，同时也是优质的水路货运港，对于铁本这样的钢铁大厂来说，走水路运输也是比较适合的选择。当地一位村干部这样告诉《中国周刊》，“如果我是戴国芳，放着这块地不用，也会觉得可惜。”

　　铁本到来前，村民们和政府谈妥了各种补偿办法，其中的大部分款项或等额的保险，如今已经基本到位。家园被占之后，政府给他们安置了整体划一的居民楼，以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种田农民，正在一步步向城镇居民生活方式转变。

　　也不是完全无忧。失去土地后如何就业，是摆在拆迁居民们面前最大的难题。据说，当年铁本项目前来征地时，优先安排他们进厂工作，曾经是谈判条件之一。不管铁本有没有允诺，后来的事实都让这个愿望成了泡影。

　　现在，他们中的一些人把拆迁得到的各种补偿款当做本钱，买一辆车跑运输，或者是租间店面做点小买卖，日子过得颇有些滋味；也有人把钱存起来，到周围的乡镇企业找点零活干，或者是花一点钱，到附近的村子承包一点田，回到原来的农耕生活，日子过得不咸不淡。

　　基层政府不是没有积极帮助他们寻找门路，设在回迁社区里的人力资源市场，已经能联系到一些就业门槛较低的企业，安排条件适合的居民前往就业。但尽管如此，也还是会有人找不到活干，尤其是那些喜欢过懒散生活的人，拿到拆迁补偿款后，他们迷上了赌博。不比以前乡土生活的简单质朴，如今的回迁社区里，各色门面的棋牌室有明显增多。

　　不适应新生活的还有老人。住楼房，免不了要爬上爬下，远不像以前自家建的小楼和平房那样自如。老人们也不怎么舍得花钱，以前在自家院落里随手种几绺青菜，养几只鸡仔，一年到头便不愁吃用，现在住楼房，想吃根葱都得到集市上去买。另外还有自来水费、煤气费、物业费，之前从未听说过的花销开始纷至沓来，老人们经常是抱怨个不停。后来，基层政府按人头给老人们每月发200多元养老补贴，埋怨声才慢慢减少了一些。

　　对于物业来说，拆迁小区的管理也是不小的难题。秋天，承包土地的拆迁户收获了稻米，小区里平整的水泥路面很快变成了晒谷场。谷粒一片片摊开，来往交通便受到了影响。

　　根据居民楼的原有设计，每户拆迁农民在分得住房的同时，还都得到了一间属于自己的车库，一般位于楼下一层，或者是半地下室。能够买车的人毕竟是少数，多数家庭把行动不便的老人安置进车库居住，但车库的先天条件既无水管，也没电线和厕所，于是，穿墙破洞自设管线成为必然。社区干部说，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生的房屋漏水问题，拆迁户也不愿意自己花钱去修，物业只好往里面垫钱。

　　两座城的现状和未来

　　这块土地上遗留下来的拆迁问题，当然不可能甩手交给中石油来解决。当地政府工作人员表示，上述所有问题都不难，难的就是钱。

　　原本承载着常州和镇江腾飞梦想的铁本江边项目，非但没有带来预期的经济效益，在猝然被叫停之后，甚至还给地方政府带来了沉重的负担。常州市新北区春江镇的一位干部曾向媒体诉苦，该镇曾经向拆迁农民支付过安置房过渡费约1亿元，铁本破产后，这些钱不知该向谁来追索。扬中市(隶属镇江市的县级市)西来桥镇在偿付拆迁农民各项补偿后也形成了巨大亏空，这几年在各种场合也是叫苦不迭。

　　这些亏空，或许在中石油项目入驻之后，将很快补上。若基层政府尽心尽力，拆迁农民后续的生活也将得到改善。

　　两座城市对中石油项目的期待当然不至于此，从某种程度上看，曾经被铁本项目浇灭的梦想，如今已经被中石油项目重新点燃。

　　江苏省委机关报《新华日报》这样描述6541亩土地的未来：中石油将在江苏项目上投资200余亿元，建设“两个中心、一个基地”——在扬中市建设国内单体规模一流的成品油集散中心、化工产品集散交易中心，在常州市建设年产100万吨化纤原料和17万吨聚碳材料的化纤原料基地。

　　《镇江日报》的报道称，成品油物流中心和化工品物流中心计划于2010年开工建设，所有项目将总体规划、分步实施、陆续投用。“属于国家鼓励发展、重点扶持的能源储备类、绿色环保型项目，对于促进区域结构调整，强化能源保障，造福当地百姓，都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

　　是否真能如此？长江水悠悠流淌，见证着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故事，也正观望着这片土地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