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最后的战犯“全部释放”
□王 开
1975年3月19日,清晨6时30分,和往常一样,抚顺战犯管理所,百十名大多两鬓斑白的战犯,在管教干部的带领下,来到礼堂,集中收听中央的重要广播。
发酵了一整晚的兴奋,在大礼堂上空积聚。18日晚,战犯们已经知道了这个“大道消息”——这是一次关于“特赦战犯”的广播。
播音员一字一句:“第四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二次会议,决定特赦全部在押战争罪犯。”
整个大礼堂立即爆发出轰鸣般的掌声和“毛主席万岁”的口号声。“有的欣喜若狂,有的手舞足蹈,有的仰面无语,有的泪流满面。”当年的管教干部刘家常回忆说。
没有人想到会是“全部释放”。前一天晚上,战犯们已就“这次会特赦谁”的问题讨论了一整夜,几乎每个人都在暗地祈求残生能获得自由。在这座监狱里,他们已经呆了十几二十年,即便是最年轻的战犯,也已年过半百。
抚顺战犯管理所接收的国民党战犯,来自东北三省、南京、武汉、北京、四川等地,最初共计350人,大部分为少将以上。
9年后重启的特赦
1975年3月20日午后2时,抚顺战犯管理所俱乐部摆下12张大圆桌,护士长和几位工人师傅身着洁白的围裙,穿梭往来,端菜添汤。
所长金源和管教员们热情地招呼这些被他们管教了20年的国民党将军、官员,开始称呼他们为“先生”。
“不少人喝得酩酊大醉。岁数都很大了,但是真干杯啊,亲人话别一样,毕竟待在一起这么多年。”刘家常回忆说。
新中国的战犯特赦,从1959年首次特赦开始,基本一年一次,前后6次,共特赦国内战犯296人。在抚顺战犯管理所关押的最后一批日本战犯,也在1964年3月被释放回国。
然而,在1966年“文革”风暴席卷全国后,军队接管抚顺战犯管理所,实行军管,特赦中断。
“军管时期对战犯比较严厉。”刘家常当时被下放到偏远乡镇,不能再参与管教战犯。到1970年初,管理所的权力被剥夺得干干净净,战犯们被批斗也成了家常便饭。
杨不平事件“非笔墨可形容”
“让我记忆最深刻的,就是杨不平事件。”刘家常说。
杨不平曾是国民党的立法委员,有一次他看到报纸上批判刘少奇的文章时,颇不以为然地说,刘少奇当国家主席是根据宪法规定、经过全国人大投票选举出来的,如果他有错误,不能再当国家主席了,那也应当按照宪法规定,经全国人大讨论,投票通过罢免。现在扣上个赫鲁晓夫的帽子,就推翻下台,这种做法违宪。
可想而知,杨不平自然成为战犯中“反革命”的典型,遭受打骂侮辱,“非笔墨可形容”。目睹这种状况,当时的战犯都认为特赦不再可能,一片绝望。
直到一份《关于抚顺战犯管理所战犯死亡情况的报告》出现在周恩来的办公桌上,事情才开始起了变化。
报告列举了1966年到1971年历年战犯死亡的具体情况,以及危重病犯的情况。报告显示,1966年战犯死亡1人,1967年5人,1968年8人,1969年9人,1970年10人,1971年两个月死亡3人。
从此时起,重启“特赦”似乎就已经开始了准备工作。“每个战犯的基本情况开始要向上报告,包括历史罪恶、改造表现、处理意见等等。”刘家常说。
抚顺战犯管理所的管理者们,也没有预料到中央会全部特赦在押战犯。实际上,按照他们的方案,要留下8名战犯,其中包括周养浩——杀害杨虎城将军和宋绮云两家六口的主凶。
“我们的方案往公安部报,打了好几个来回,但都被否了,最后的结果居然是全部特赦。”刘家常说。
愿意去台湾的,也可以去
战犯们的离开可以称得上“风光”——政府为他们发放了生活用品,从卫生纸到粮票,一应俱全。当卡车载着他们走出抚顺战犯管理所的时候,当地群众夹道欢送,“人很多,都想看一看战犯的模样”。
但管理所内却乱成一片,“像是败退”。根据规定,特赦人员的衣物和笔记要上交,一律不得带走。
“基本上在监狱中的所有资料都要留下,包括改造日记、工作日记等等,甚至连管教战犯的学习材料也要上交。”刘家常说,当时的口号是“一页纸都不准留”,这些材料烧了好几天才清理完毕。
1975年3月21日,来自沈阳的12次特快列车,停靠在了北京站。原国民党第12兵团中将司令黄维回到了阔别7年的北京,与他同车抵达的是新中国第七批、也是最后一批特赦的293名战犯。
作为这次特赦战犯的第一名,黄维代表293名战犯,给中共中央和毛主席写了一封感谢信,并在招待宴席上宣读了出来。一向“抗拒改造”、“连走路都挺着肚子”的黄维有此举动,令熟悉他的老朋友们惊诧不已。
事实上,黄维在被管教期间对研制“永动机”发生了兴趣。时任抚顺战犯管理所负责人金源在回忆录中写道,因为这个执拗的兴趣,黄维曾被认为“怠慢学习”,而他觉得即便是幻想也可以肯定,并从中找到改造思想的突破口。“我让管理所电机厂的4名技术人员和学理科出身的几名战犯成立科研小组,帮助黄维研制‘永动机’。”
这些最后的战犯,可以自由选择去处——可以回原籍,政府也可以安排工作,或者享受国家疗养,甚至也可以去香港。政府还表示,被特赦的人员愿意去台湾的,也可以去,给足路费,提供方便,去了以后愿意回来的,照样欢迎。
最终陈士章、蔡省三、张铁石等10人提出了赴台申请。除了蔡省三之外,其他人在台湾都有亲属,而最年轻的战犯蔡省三是蒋经国的“太子党”。临行前,他特地去王府井买了一幅刺绣,准备送给老上级蒋经国。
然而,来自台湾方面的声音却让他们大吃一惊。台湾方面以这些人是统战工具、是间谍为由,拒绝他们入台。
这让10名特赦返台的国民党前将领进退两难,只能焦灼地等待。但过港签证5次延期后,台湾方面的态度仍然没有改变。而就在这时,10人中的张铁石突然失踪,20多天后,传来了他已自杀身亡的消息。
“张铁石的妻儿肯定希望他过去团圆,但那么近就是进不了家门,是很悲惨的事。他应该是彻底绝望了。”刘家常说。
但张铁石的死并未让台湾方面的态度有所松动。申请赴台的特赦战犯们,4人去了美国,3人返回大陆,其余两人留在了香港。
释放后的“出路”
抚顺战犯管理所今天早已成为博物馆,这座被称为“远东最神秘监狱”的地方虽然地处偏僻,但管理所门口不时会有人要求参观。
如今已经60多岁的刘家常,在给这个他工作了一辈子的地方“看大门”,他跟他的“学员们”一直保持着联系,往来书信保存下来的有数百封。
对于这批战犯,刘家常始终有浓厚的好感。在他看来,这些被释放的战犯,对共产党的改造都是认可的。原本在他们看来罪恶滔天、还没有改造好的周养浩,特赦之后的表现反而最好。
“只有一个人反对我们,就是国民党军统少将段克文。”刘家常说,段克文去了美国后,写了《战犯自述》一书,歪曲抚顺战犯管理所的改造事实,让他们很气愤。但是,针对这本书,其他战犯也主动批驳,黄维就专门写了一篇《黄维自述》来澄清事实。
据金源回忆,国民党战犯们释放后全部安排了工作,其中多数人被分配在各级政府部门或政协,还有一些人被分配在工业、农业部门,发挥技术特长。1960年被释放的前国民党少将副师长白玉昆,自愿到河北省一个农村种植果树,他栽培出许多新品种,每年获得丰收。他的果树栽培技术被推广到河北全省。
1964年被释放的42名战犯中,有28人受到各种奖励,8人被选为先进工作者。
目前定居香港的蔡省三,在国民党前主席吴伯雄来大陆期间也是一路陪同,还到抚顺战犯管理所参观。
毕业于黄埔一期的黄维,34岁便成为国民党王牌部队整编第18军军长,可谓春风得意。岂料10年后,他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1948年底,身为第12兵团司令的黄维,在淮海战役中被解放军俘虏,继而成为“战犯黄维”。他的女儿黄慧南回忆了父亲接受改造的漫长过程。
黄维生前心愿:抗战功绩能获承认
□黄慧南 口述 李菁 文
被俘虏那年,父亲44岁。他与杜聿明、宋希濂等人一起被关在北京功德林监狱。开始,他的抵触情绪很大,处处与管教人员对立,还吟诵于谦的《石灰吟》“自勉”。不少战犯回忆说,黄维即便到了战犯管理所里也一直挺着腰杆走路,不失“将军”的威风;他甚至还留起了胡子,自称“在国民党时期留的胡须,不能在共产党的监狱里剃掉”。当时监狱规定,每个战犯读指定的书后,要结合自己的罪行谈读书体会。杜聿明读了《论持久战》后写了万余字的读书笔记,并要求将自己的读后感寄给蒋介石。有的战犯在谈体会时,发言长达两个多小时。但是,父亲不讲话也不表态。
刚关进去时,父亲得了5种结核,1953年春结核病发作,出现腹积水,两腿肿胀,不能下地,病情严重。周总理办公室多次询问他的病情,指示一定要尽全力抢救其生命。政府不仅让北京著名的医学专家过来为他会诊,还特别申请一笔外汇,到香港买很贵的抗生素给他治病。
父亲生病的4年里,管理所每天都为他提供一斤牛奶、两个鸡蛋和三两猪肉,即使在最困难的3年自然灾害期间都没断过。父亲的内心也受到触动。但那时的父亲仍怀着抵触情绪,认为政府是想先把他治好后再让他交代一些事情,所以态度仍然不好。
父亲当年最著名的,便是他的“永动机”的故事了。被俘后,他们先是在石家庄附近的井陉集训了一段时间。他在茅草屋里待着没什么事,看到外面有人来打水,摇那个辘轳,看得久了,便产生了奇想。他认为,重力无处不在,他要设计一种发动机,把重力变成动力,那么这部机器可以永远自动运转,这是一项可以改变世界工业的革命。
父亲向管理方要求提供研究条件,遭到理所当然的拒绝。从1968年4月起,父亲被转押到抚顺战犯管理所。管理所了解了父亲的想法后,觉得即便是幻想也可以肯定,所以放手让父亲试验,还从管理所电机厂调来4名技术人员,与学理科出身的几名战犯成立科研小组,帮他研制“永动机”。管理所还花费了一些经费,委托机械厂加工某些技术要求较高的配件,最终按照父亲的设计图纸,制作出了一台“永动机”。当然,“永动机”只转动几圈便停了下来。
就在特赦前一个月,父亲的心绞痛突然发作,濒临死亡。管理所得到指示,要不惜一切代价治愈父亲的病,他被紧急送到当时东北最好的医院。公安部专门派来两位工作人员,代表国务院了解检查治病情况。为此,医院专门成立了一个护理小组24小时看护他。父亲终于在特赦令下达前转危为安,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
当时,这些战犯可以自由选择去处。父亲的第一选择是想回江西贵溪的老家,从此和母亲安安静静地度过晚年,但因为他的身份,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中央最终将他留在了北京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工作。
因为生命里这一段特殊的经历,父亲和抚顺战犯管理所所长金源结下一段特殊的感情。当年金所长陪同他们最后一批获得特赦的战犯到了北京,等他们安顿好之后才又返回抚顺。他们很多人到火车站去送金所长,父亲一生很少掉泪,但那一天,他掉了眼泪。父亲甚至称抚顺战犯管理所为“第二故乡”。 父亲生前的一个心愿,是国民党的抗战能得到承认,这其中包括他参加的淞沪会战和武汉会战,但当时的政治氛围显然还达不到他的期望。2005年,在人民大会堂举行了纪念抗战胜利60周年大会,国民党正面战场功绩第一次被肯定,作为抗日将领的家属,我还替父亲领了一枚纪念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