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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生活在城市中,却完全与世隔绝,不能与当地人接触,不能读书,不能看报,不能看电视,除了每天两堂洗脑课,上午半小时,下午半小时,其余时间全在无所事事地闲逛。
这堂课讲得还算顺利,下课后我们走到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我不禁感慨:传销真是浪费生命。我们生活在城市中,却完全与世隔绝,不能与当地人接触,不能读书,不能看报,不能看电视,除了每天两堂洗脑课,上午半小时,下午半小时,其余时间全在无所事事地闲逛。
吃过午饭,飞天神驴嫂子带我去见了一个东北小伙,她的介绍风格与刘东如出一辙:“这是我们公司做得非常出色的——张总!”张总个子很高,留了个郭敬明式的发型,嘴唇上刚长出稀稀拉拉的胡子。他自称小学没毕业,衣着倒很整齐,黑西装里穿了件很艳的紫色衬衫,看着像英国名牌登喜路,不过真正的登喜路有7个字母,张总的登喜路有9个。我恭维他:“张总的衬衫都是名牌啊。”他咧嘴一笑,得意洋洋地安慰我:“不着急,早晚你也会有的。”说完给我倒了杯水,正式开始上课:“哥在家是干什么的?”
我说:“做生意。”
“现在生意不好做吧?”
我叹气:“是啊,不好做。”
“那你知道为什么不好做吗?”
我看看他:“你说吧,我听着。”
张总长叹一声:“现在咱们国家经济不行啊,这个……供大于求,产大于销,啊,这个GDP每年都在下降……”
我眼都瞪圆了:“等等,你说什么?GDP下降?不可能吧?你听谁说的?”
张总异常自信地微笑:“哥,你肯定是被电视和报纸骗了,他们说GDP增长,啊,你就相信增长?聪明点吧,我告诉你,我跟一个法国回来的博士、一个中山大学的教授,还有一个神七的研发工程师,啊,都谈过,他们都同意我的观点,这GDP肯定是在下降!”
我又气又笑,很想问问他知不知道神七是什么,研发神七的都很精通经济学么?我也认识几个博士和教授,我怎么就没听说GDP下降?想想还是不能发作,耐心地跟他讲道理:“这GDP吧,不可能下降,电视上不一直说要保八吗?保八是什么意思?就是保证GDP每年至少8%的增长率。”
他鄙夷地看着我:“哥,我知道你见过世面,可今天我能坐在这里,就肯定有我的道理。我说GDP在下降,它就肯定在下降!”
我忍不住了,斜着眼问他:“你知不知道什么是GDP?”
这下把他考住了,张了半天嘴,一句话说不出来,我说GDP是个英文缩写,翻译成中文就是国内生产总值。这些年中国经济发展很快,有目共睹,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这GDP一定是在增长,绝不可能下降!
小伙儿脸红了,赶紧岔开话题:“哥,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不过不全面,就像我刚才说的,啊,这个,就算这GDP不断增长,可CPI不断下降,你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后来我才知道,这帮家伙受的都是同样的教育,假话一被戳穿就这么转圜: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不过不全面,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心想这不是瞪着眼说瞎话吗?旁边小庞对我连使眼色,我气头之下也顾不得许多,梗着脖子继续抬杠:“CPI是物价指数,我怎么没觉得它在下降?前些年猪肉多少钱一斤,现在多少钱一斤?如果真像你说的,GDP不断增长,CPI不断下降,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个国家经济运行出现奇迹了!”
“你不可能小学没毕业吧?就你这口才,当个大学教授都没问题啊。”
他回答地非常真诚:“不骗你,哥,真的是小学没毕业。我这口才吧,都是在咱们行业中练出来的。”我感慨:“你呀,多亏生在现在,要是生在过去,肯定得让人打死。”他愕然不解,我笑着解释:“一个小学没毕业的人能有这水平,这要放在过去,你不得成精啊?”小伙子笑得眼都眯了起来,握了握我的手,无限甜蜜地送我出门。
张总是农村出来的,是家里的独生子,他的家在黑龙江漠河,那里有漫长的冬天。他肯定很怕冷,说发财之后不回东北了,就在南方定居。下楼时我想:他肯定发不了财,注定要给人做炮灰,当他背起行李回到北方,躲在两层窗子之后,望着外面的满天冰雪,当他回想起在上饶的日日夜夜,他是该哭,还是该笑?或者只是苦笑一声:他妈的,被人骗了。
传销团伙内有个说法:虽然你是我们骗来的,但我们绝对没有恶意,自从你下火车之后,我们任何人都不会对你说一句假话。我从不相信这样的话,既然以谎言开始,就不要期待真诚。张总说的法国回来的博士、中山大学的教授和神七工程师肯定是假话,但我不怪他,那是年轻爱吹牛的天性,他只有21岁,还是个孩子。
9
这家人居心叵测。只要我一转身,他们就在背后窃窃私语。我表现得好,他们嘿嘿偷笑,我表现不好,他们紧皱着眉头商量对策。
晚饭每人一小盆面片,里面煮着白菜叶、萝卜丝,还有几片肉。嫂子拌唇,吃得啪啪直响,一粒唾沫星子画了个漂亮的弧线,不偏不倚落进我的盆中,想想有点倒胃口,不过真是饿了,就当没看见,唏里胡噜吃了个干净。刚放下筷子,一群人齐声招呼:“哥,放那儿吧,不用你洗。”我乐得偷懒,坐在沙发上无聊地啃指甲,看见嫂子悄悄捅了刘东一拳,后者飞快地扒了几口,丢下饭盆走到我面前:“哥,今天出去有什么收获?”
这就是传销组织迎接新人的基本法则:不能让他独处,不能让他闲着,闲下来他就会胡思乱想,想得太多就容易起疑心,起了疑心就会一走了之。所以一切都要以新人为中心,时时刻刻围着他转,没话也要找话说,没事也要找事干,一个不行就来两个,张三不行就换李四,总之一句话:要齐心合力、不惜任何代价把新人拿下。
那时我只觉得他们过于热情,没去细想其中的玄机。后来才知道,原来这套房子就是一个精密的陷阱,自从我踏进门,就已经深陷他们的埋伏圈,看似无意的举动,都经过周密的策划,看似平常的闲谈,都出于精心的安排。每个人都是组织上精心挑选出来的:王浩是现场领导,刘东和嫂子是引导人,小琳是推荐人,管氏父子是“房配”,即在房间里配合作战的,老管代表亲切的家长,小管代表沉默而孝顺的儿子,他还炒得一手好菜,不至于让我的肠胃失望,正应了那句话:干连锁销售的都是一家人。
这家人居心叵测。只要我一转身,他们就在背后窃窃私语。我表现得好,他们嘿嘿偷笑,我表现不好,他们紧皱着眉头商量对策。组织上也很关怀,随时打电话询问我的状况,然后紧急调派人手,针对我的思想动向,围追堵截、穷追猛打,务必要把各种不良苗头消除于萌芽之中。
去上饶之前,我和小庞定下一个目标:力争说服小琳,把她带回三亚。直到最后也没能如愿。在最初的几天里,我试着做她的思想工作,一条条批驳那些荒谬的理论,她有时赞成,有时反对,有时劝我耐心观察,但转身就向领导汇报。多亏我察觉得早,否则一条老命很可能就葬送在她手里。
但我从不怪她,经过20多天的相处,我和她相知甚深。小琳心地善良,总喜欢为人着想,也很单纯,对人从无戒心。她妈妈很早就过世了,父亲再娶,她和继母相处得不太好。她们家开了个经营烟酒糖茶的小店,她从六岁开始就帮着料理一切:进货、卖货、记账……我甚至能想到她站在柜台后娇羞可爱的样子。她很坚强,从不在别人面前流泪。她告诉我:她只想多赚点钱,给妹妹交学费,给弟弟买新衣服,让父亲不至于那么累。
她还不到20岁,也还是个孩子。
下篇
他们的房门被钉死,他们的生活用品被砸烂。可是没关系,当他们重新聚拢,他们会再买新的。
洗脑之后,我交了3800元,正式加入“行业”,成了一名“实习业务员”,实习的内容依然是天天受训,听前辈们讲述经验:学习做“规划”,也就是编一个谎言,说我在上饶开了一家店,或者开了一个工厂,然后找出我想发展的人,把他们的性格、特长、经历、学历全都写下来,我虚构了3个人,一个叫刘伟明,在广州,一个叫李力,在成都,还有一个叫史法可,是英文shit和Fuck的连读,他们都没看出来。接着是学习怎样打电话骗人,掌握所有知识之后,我借口要回家拿我的旧手机,平安逃离上饶。
那是2010年1月22日,我在南昌的一家酒店里写下了17个窝点的地址,然后打电话报案。因为是周五,快下班了,所以一切都不顺利。我先找工商局,工商局说他们没有执法能力,让我找公安厅,公安厅回答说离得太远,让我找上饶市公安局。打114查到上饶市公安局的两个号码,一个无人应答,另一个接的是自动传真机,我听着那长长的、刺耳的嘀嘀声,感觉心灰意冷。
没办法,只有找关系了,两天后,《江南都市报》记者涂永辉带我去了公安厅,得到的回答是让我们找经侦局,我们又去了经侦局,一位保安把我们拦住,问我们干什么,涂永辉说报案,保案问什么案件,涂永辉说传销。保安回答:这事我们不管。永辉还在坚持:那你让我们上去,我们直接跟警官说。保安回答:那不行,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让你上去?
那一刻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难道传销人员说的是真的?难道这所谓的“连锁销售”真的合法?我不过是尽一个公民的义务,可为什么连报案都这么困难?
在艰难的交涉之后,终于引起了江西省公安厅领导的重视,我和两位记者重返上饶。根据《江南都市报》1月27日的报道:上饶市公安局出动了300余名警察,加上工商部门和民政部门,总共出动人数为400余人,出动人次为上千次,共端掉23个传销窝点,抓获传销人员157人。
有位叫“王舒天下”的朋友看到了这条新闻,在我的博客中留言,语中不乏讽刺:恭喜你制造了一个“假新闻”,你那个传销窝点根本没有被端掉,不信你再去上饶看,说不定还在原来那屋里,如果不在,你在那个城市里逛,还能碰到那些人的。
我不愿意承认,可必须承认:他说的是真的。我自以为做了一件好事,自以为帮助了很多人,可事实证明,我谁也没帮成,只做了一场可耻的秀,不仅没有让他们脱离苦难,反而在他们的伤口上撒了一层盐。就在我离开上饶不久,接到了一个电话,说他们重又聚到了一起,继续做传销,继续洗脑,继续欺骗自己的家人和朋友。
他们的房门被钉死,他们的生活用品被砸烂。可是没关系,当他们重新聚拢,他们会再买新的。他们很穷,可是他们满怀信心。他们无知,可是他们满怀信心。他们倾家荡产、家破人亡,可是没关系,他们满怀信心。
我不能责怪警方打击不力,是的,他们警力有限,应付不了数以千万计的传销人员;我也无权责怪当地政府,是的,他们资金有限,不能把每位传销人员都遣送回家;我谁都不能责怪,最后只能责怪自己:对不起,是我多事。
那些善良而单纯的人们,那些连袜子都买不起的人们,那些一生受苦、一生不曾作恶的人们,我一直想大声问你;那令人窒息的20多天里,我想大声问你,在电视访谈中,我想大声问你,可我始终没能问出声。现在,在这里,我大声问你:你如此朴实,如此善良,可你怎能如此无知?
(注:《你怎能如此无知》尚未完稿,出版时会有较大改动。因文中提及人物多属被蒙骗的受害者,故全部使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