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的强拆
2010年3月27日,68岁的陶惠西和他92岁的老父亲一死一重伤。
在他们之前,每个年度都有一些因拆迁引发血案而震撼心灵的名字。
2009年,成都公民唐福珍。
2008年,本溪公民张剑。
2007年,苏州公民马雪明。
……在“新拆迁条例”征求意见和建议的背景下,“商业拆迁”寿终正寝的前夜,赶末班车的强拆浪潮中,同样的悲剧一再发生。
大连“钉子户”的诞生与倒下
本刊记者/沈雁冰
“自己是遵纪守法的普通老百姓,从没想过有朝一日成为钉子户,而且诉告无门。”
2010年2月2日下午,37岁的周颖智走出大连市看守所大门。
这天上午,大连市西岗区人民法院开庭宣判,周颖智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拘役6个月。自2009年8月3日被羁押算起,正好6个月。判决当天,他被释放。
周颖智感觉很冤屈,“如果不强拆我们家房子,就不会发生那么多事情了”。
法院认定,2009年8月3日,周颖智在大连市西岗区民权街41号其住处,因被害人余华书拆迁其住房而发生争执,周颖智持刀追赶余华书至离其住所房屋约20米处,从背后将余华书头部、背部砍伤。
这又是一起因“强拆钉子户”而引发的刑事案件。
“钉子户”的诞生
民权街41-1-10号,即为周家。一幢5层楼的底层一间,房屋面积66.9平方米,三居室格局,原来是公有承租户,上世纪90年代后期房改时购买,户主是周颖智之父周学成。
周家有4个孩子,两男两女,一直挤住在这处60多平方米的房子内。因为沿街,周家在门口改了店面,开了家食杂店,以“贴补家用”。
除周家大儿子娶妻后到外面居住外,两个女儿和小儿子依旧与父母共居此屋。
这样的生活,持续到2004年。此时,一纸拆迁公告打破了周家的安宁。
当年,大连市对北京街、南北复兴里进行旧区改造和解放路拓宽改造工程,而周家正处于南北复兴里地块内。当年的报纸报道称,这是“市政府改善居民居住条件提高居民生活质量的民心工程”,将主要建设高档居民住宅,整个旧区改造最晚在2006年年底完成。
2004年10月8日,南北复兴里地块的拆迁工程启动。安置方案里,拆迁补偿方式只有“货币补偿”一种;在10月17日前迁出的住户,每户奖励3000元。
周家位于一类区,按安置办法,一类区拆迁房屋市场评估价每平方米不足3800元按3800元计算。
周家大女儿周金霞说,当时跟本没想那么多。在房屋交易会上,一家一家楼盘看过来,即使很偏远的地方,3000元也买不到一平方米。他们还不停地看二手房,“看来看去觉得这个价格太不合理”。
于是,周家要求“原地回迁”,并没有在政府要求的限期内搬出。
周家姐妹说,自己是遵纪守法的普通老百姓,从没想过有朝一日成为“钉子户”,而且诉告无门。
6年的反拆迁路
2006年3月7日下午,南北复兴里地块作为当年首宗挂牌的土地进行拍卖,出让面积63000平方米,建筑形式以多层和小高层为主,总建筑面积超过140000平方米。来自北京的远洋地产旗下的勋业(大连)置业有限公司(以下称勋业置业)以3.86亿元的价格拍得该地块,“这也意味着该地块的地价接近每平方米2800元”。7个月之后的2006年10月24日,大连市土地储备中心与勋业置业签订了复兴里地块土地交接协议,双方达成协议,同意对该地块进行交接,由勋业置业负责动迁剩余的58户动迁户(共计8499.71平方米)。
此前一周,勋业置业从大连市国土资源和房屋管理局获得了《房屋拆迁许可证》。
周家即是这剩余58户动迁户中的一户。此后,这些拆迁户的谈判对象改为了开发商。
在和勋业置业谈判中,周家要求“原地回迁”或按商铺价格以更高的货币补偿。
据周金霞回忆,勋业置业接手地块后,经常有一些不明身份的人前来,态度蛮横,威胁尽快搬走。在周家表示希望和政府部门谈判时,被告知“我们就代表政府”。
《物权法》于2007年公布后,周家人以为找到了“救星”,更坚定了谈判的信心。
然而,这些留下的钉子户,开始遭遇不时地断水、电线被剪断、下水道被堵塞等“突发事件”,去投诉,无人理,以至于最后只能“大家轮流值班看护”。
“有时候,半夜睡觉时,门窗玻璃被砸,哗哗的声音,让人心都碎了”,周家三女儿说,“从拆迁开始,就生活在恐怖环境下”。
此间,一些原来坚持的住户,陆陆续续搬走了,最后只剩下六七户。
在僵持近一年后,勋业置业向大连市国土资源和房屋局申请裁决。2007年11月26日,就在《物权法》颁布后一个多月,裁决结果下达,周家被要求在30日内完成搬迁。裁决中,按周家的要求,重新做了价格评估,新评估的价格增加到了6126元/平方米,同时周家“被安置”到了一套位于西岗区建荣巷12号相对偏僻的80余平方米安置房。
周家并不满意这个裁决结果,依然选择“不搬迁”。
此后,周家遭遇的“骚扰”更加频繁,“明知是开发商干的,但苦于没有证据”。去信访,被告知“拆迁的事情,我们不管”。
为了保护自己的房子,周家兄妹购买了摄像机、录音笔、照相机等,并在房前屋后安装了四个摄像头,日夜不息轮流值班,守着电脑观察屋外情况,睡觉都不敢脱衣服。“有时候,半夜,忽然就停电了”。等人一出来,对方就跑得无影无踪。
不服大连市国土资源和房屋局行政裁决的周家,打起了“民告官”官司。在此期间,开发商的代表过来劝解搬迁。
2008年5月4日,判决书下达,维持大连市国土资源和房屋管理局的拆迁裁决。上诉后,大连市中级人民法院“维持原判”。
对“法律渠道依然保护不了自己的房子”,周家人很无奈。有位法官则对周学成说,“老爷子,你就回家看好你的房子,没有人敢要你的命,也没有人敢放火烧你的房子”。
遭遇“暴力拆迁”
时间在一天一天消逝,其他住户也陆续搬了出去。在复兴里地块,最后只剩下两户,周学成家和西岗区民权街47-1-2号的安秀华家。
此时,勋业置业早已入场开工建设,一个名叫“远洋风景”的楼盘正在拔地而起。
骚扰还在继续,楼上人家一搬走,房屋就被拆卸,“房顶没了,下雨时,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墙上都起了很厚的毛”,周学成的妻子回忆,“他们说夏天淹死你,冬天冻死你”。14
为了打官司,周家姐妹自学了拆迁方面的法律。尽管二审输了,但周家依然坚持不搬走,依然要求按法律和政策,原址回迁,才同意拆迁。
此间,事情曾有转机。国土、法院的人曾拿来图纸,同意回迁,“要住宅给你住宅,要商铺给你商铺”。周金霞说,“以为那么多年来,终于可以把问题解决了”。
但打击时时会到来,“有时法院来人又会说,你们赶紧搬出去,我们要来强拆了”。
尽管从未接到过强制拆迁执行通知书、公告等,但“强制拆迁”的日子还是势不可挡地来了。
2009年8月3日一早,和往日一样,周家的小女儿早起,洗完衣服、鞋子,吃完早饭,去菜场买菜。
8点半,大女儿乘公司班车走时,还一如往常。她走后没多久,外面突然来了很多人,走来走去。在房子的北侧,一台挖掘机已经在拆迁。
刚到公司的周金霞,接到电话后即刻赶回家里。
周家人阻止拆迁,和拆迁人员起了争执,“我们人走到哪里,他们都有很多人挡着我们”。
后来,拆迁工人“前后包抄、夹击,开始砸我们家的门窗”。
当周家人求助现场的警察时,辖区黄河路派出所所长告诉她们,“涉及动迁的事我不解答,也解答不了,我只负责现场治安”。
周金霞求助无门,便在脸盆里倒了汽油,浸了抹布点燃,扔向了拆迁人员,“事实上我也没胆量往他们身上扔,只是扔过去,把他们吓跑”。
随后,周金霞被警方按住、架着、带走。
大儿子周颖智负责守卫后门,拆迁人员在后门砸墙,周去阻止。
周颖智在法庭上说,混乱间他被拆迁人打到手臂。随后,周持刀追了出去,在离家20米远外的地方,将一名拆迁工人头部、背部砍伤。
那位拆迁工人来自河南新县,名叫余华书,47岁。后经法医鉴定,余华书头部右颞骨骨折,属轻伤;背部所受伤为轻微伤。
庭审后,余华书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称,他和其他很多工友,是被远洋房产的人临时从另一个工地雇来,佣金每人100元。
周颖智当时就被警方控制。周家小儿子则眼看姐姐、哥哥被抓,随手操起一柄斧头,一出门,四周警察围拢来,一把夺去。
周学成被围在人群中,出去不得,连连哀叹,“完了,家肯定是完了”。这位70岁的老人,向记者讲述当时情况时,亦流泪,“孩子丢了,家也丢了,实在是绝望”。
“我宁可一头撞死在家门口,也不要被他们强行抢夺去。”随后,周学成一头撞向墙壁,昏迷过去。此时,周学成妻子及三女儿哭成了泪人。
当天,周学成的家没有保住。在机械和人工的夹击下,那座老宅随滚滚尘埃化为废墟。
“野蛮的强制拆迁把我们一辈子的记忆都毁了,痕迹也不留。”周金霞至今懊悔家里什么东西也没搬出来,包括电脑、百年历史的进口缝纫机、几十年的成长照片等物,一夜之间都没了。
安秀华家,也在同一天被“强制拆除”。
强拆背后的“大拆大建”
大连市被称为“北方明珠”,和国内大多数城市一样,房价问题也是这个城市绕不开的议题。
大连市房价持续高升,还有一个原因是“大拆大建”。从2000年以来,大连市规模庞大的旧城改造和道路拓宽工程开始。这样的拆迁方式和规模一直在扩大。
2008年,大连市政府下发的75号文件中提到,要在3~4年内拆除市内四区的砖混结构、危房和险房等旧房项目。2009年,大连市启动了胜利路与西安路拆迁改造,这是大连市近年来最大规模的区域性动拆迁改造。
拆迁范围之广,当地媒体也有报道,“这一年对市内居民来说,最熟悉的词可能就是,2009年全年大连市陷入到疯狂的改造中,由胜利路拆到体育场,从高尔基路拆到西安路,上上下下一片倒塌之声。”
但让一些当地群众颇为不满的是,之前很少有回迁安置,基本都采取货币补偿的安置方法。拆迁户的住房需求制造了大连楼市的刚性需求,手持补偿金的百姓投入到了新一轮购房大军之中,使得楼市持续旺盛。
每一次动迁成本也水涨船高,在胜利路拓宽改造时,补偿费达到9000元/平方米,使得拆迁比较顺利。
“拆一次,地价涨一次。”大连同策房产咨询有限公司策划经理马旭表示,拆迁拉动房价上涨是毋庸置疑的,国外和我国一线城市就有经验可循,单从目前单价过万元的拆迁补偿金来看,稀缺的土地加之品牌开发商的打造,市内拆迁地段再建设的项目,新房单价突破2万元将指日可待。
与房地产一同进步的还有大连建筑业。数据显示,2009年大连市实现建筑业总产值960.81亿元,比上年增长36.4%,超额完成辽宁省政府下达的952亿元指标。在周学成家人为自己房子奔走的6年中,大连房地产市场经历了“疯狂的跨越式发展”,房产价格一浪高过一浪。
据指南针地产的调研数据,截至2009年12月,大连市内四区的商品房成交均价达到了每平方米10663元。由此,大连房价进入“万元俱乐部”,“满大街尽是豪宅”。
即使手持过万元的动迁补偿金,很多老百姓还是无法再回到中心城区居住。有网友发帖称,此种行为无异于“换血”,大连老城区的市民,逐渐被逐出城区,赶往偏僻地带,大部分的动迁购房群体流向甘井子区等稍偏远地区。
马旭则说:“虽然明后年中心城区的土地供应量将会放大,但这些地块在建的基本都是高端楼盘,普通百姓难以承受,所以大部分拆迁的需求会向外扩张。
当地媒体的报道也证实了此说法,“从2003年起,解放路的拓宽改造令中山区的房地产开发出现了久违的热闹,由此诞生的豪森茗家、卡纳意乡、明秀山庄目前已经成为大连豪宅的代表;2004年11月,南北复兴里、北京街改造开始进行,目前在这片区域上出现了远洋风景、颐和香榭、北京公园”。
而远洋风景楼盘所处之地,就是周学成家原来所在的位置,现在每当走过巨大的广告牌“中心价值,争锋大连:人民广场,方圆宝地不可复制,最后席位只争朝夕”,周氏姐妹就会黯然神伤。
尚未结束的抗争
“因为拆迁,家不成家,房没了,工作没了,弟弟也进去了,父亲病得差点死去……”目前离职专门处理家庭事务的周金霞很愤懑。
伴生着大连房地产快速发展的是频繁发生的“暴力拆迁”。诸多市民在互联网上发帖,痛陈房价过高,暴力拆迁横行。
2009年11月,大连市公安局、市人民检察院、市中级人民法院联合出台了《关于依法办理暴力拆迁案件的工作意见》,重点打击以威胁、恐吓、殴打、故意损坏财物、非法拘禁等手段非法强制拆迁的违法犯罪行为,同时,将深挖暴力拆迁案件幕后的指使者、纠集者和雇佣者,依法予以严惩。
这个意见出台后,周金霞像是找到希望,就“非法侵入住宅、故意损毁抢劫财物”要求公安机关立案调查,究竟是谁组织策划了这次强拆行动?但至今未果。写给公安局局长的投诉信也石沉大海。对诉告无门,周家人越来越无奈。
强制拆迁那天的经历,时时浮现在周家人眼前。
警察在现场不仅不阻止拆迁,还为暴力强拆维持秩序,还抓反抗的被拆迁人,这个责任应该由谁来承担?周金霞时刻有这个疑问,她跟派出所所长有一段对话。所长说,“刚才分局来电话说你们又去告我了,去告状,我不怕,当天分局局长都在,包括副区长都在……”
然后有另一位警察则私下告诉周金霞,“你肯定掰不过人家(房产商),因为人家可以拿钱摆平很多事,再说,人家可以推出区政府作为挡箭牌”。这些话,周都录了音。
本刊记者采访黄河路派出所时,曾经在现场的副所长一再声称,“我们只是去现场维护秩序的”。
而西岗区人民法院执行庭则向本刊表示,“可以肯定这起强拆事件不是法院组织的强制执行,强拆的程序还没有走完”。
法庭上,周颖智及其辩护律师一再强调,伤人是因为正当防卫,但法院最终没有采纳。
如今,暴力拆迁已经过去半年多,周一家人租房居住,两个女儿挤一张床,31岁的小儿子则和父母亲挤在一间房里。
让周家整日担忧的是,“如果公安机关不立案侦查,我们连房子是谁暴力拆掉的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