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承 在你们了解同情之后,安静
本刊记者 徐梅 发自北京
外头流传的东西都是很正面的,大家看到的和内部的实情可能不完全一样。我就想讲讲我们家里的故事,把我知道的情况公开一下
《我和父亲季羡林》还没正式发售时,出版方为作者季承先开了一个博客,把部分文章贴在了上面。
后果很严重——
“这哪像是和父亲谈心,这分明是出卖父亲的隐私换钱嘛!名人之家,果然只有名利没有亲情。真不如小门小户的人家,有实实在在的温情。老先生可怜~!”
网友慧子留言,“大师已经远去,我们在心底默默地敬重和惦念不好吗?七十多岁的人了,写这些东西,有什么意思?”
网友Alina规劝他,“我明白,在北京这个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城市里,金钱是很重要的。但是比金钱更重要的还有亲情。我从网上多多少少看到你们父子之间的纠纷。不管你父母是不是有真感情,不管你母亲走了以后你父亲对你如何,不管是不是你父亲因为你娶了家里的保姆与你决裂,但,请这样想,如果你父亲不是季羡林,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你的生活又是怎么样的呢?有多少父母间是存在轰轰烈烈的爱情呢?你是季老唯一的儿子,请放弃那些埋怨。把季老留给世人的精神财富发扬光大吧!”
还有人站出来正误,指出季羡林留德时爱慕的德国女子伊姆加德,并非季承文章里所写的那样,与季羡林心心相印,并且为了他终身不嫁。
FT中文网专栏作家老愚说这不是本让人愉悦的书,而是一本“坦白之书”,“悖离了‘子为父隐’的儒家传统,真实得近乎残忍。”“在这本书里季羡林先生可以说是一个人生的失败者,一个有国无家的浪人,一个孤独、寂寞、吝啬、无情的文人。早年的心结——寄居叔父家、无爱的婚姻、母亲早逝塑造了他压抑、封闭、孤傲的性格,他的意气用事毁了自己一家,又使他身陷一个人设计的阴谋泥沼而难以自拔。”
风暴眼中的季家安静寻常。这是季羡林先生生前北大所分的一处住房,基本没有任何装修,四白落地,瓷砖地面,客厅与饭厅之间由一道推拉门隔开。最醒目的是一幅大相框——季羡林先生身着红毛衣,扶杖立于一株怒放的红梅之前。春雨从一早就开始飘洒,采访到中午时,雨越下越密,楼前的玉兰树落了一地花瓣。
75岁的季承始终神色平静、言语温和。
他说博客不是他开的,但上面发布的内容都是他书里所写的。至于网友们的不解、议论,甚至鄙薄,他都表示“理解”。他更希望获得理解,“你们年轻人还体会不到,稍微上了年纪的人喜欢安静,不希望有过多的事情烦扰。我就是想尽量把真实的情况告诉大家,让大家了解、理解,然后产生同情,最后能安静地过日子。”
“悲剧”是这本书里频率最高的关键词。在他看来,父亲与母亲无爱的婚姻是造成几代人悲剧生活的根源。他甚至宁愿父亲当年离经叛道留在德国女友身边。“(我们家的人)生活得不那么痛快,每个人都隐忍着,虽然没有争吵,但很冷漠、很冷淡。外人看起来很融洽,你看季羡林他们家多和气呀,他们看到的是外表,外表一团和气。”
季承诚恳且沉痛地说,“作为大人物之后,我不觉得是一种什么幸福,或者满足。不是这种感觉,而是一种负担。就连我父亲这笔遗产,我也背着很大的包袱。它对我有多大益处,我现在也看不出来。”
这个声名显赫的家庭似乎陷入了某种亲情魔咒。季承一直觉得父亲跟自己和姐姐不亲。姐姐抱恨而去,他仅在父亲辞世前8个月感受过稍微亲密正常的父子情。而他的儿子同样与他不亲,对季家事务不闻不问。好在女儿与他往来密切,给了他安慰。
为他带来最大快乐的是小儿子福娃。这是他与照顾过自己母亲的马晓琴重组家庭所添的小宝贝。小家伙还不到两岁,活泼顽皮,我们聊天时,他一直守在客厅与饭厅的推拉门外,把整张小脸都贴在玻璃上,鼻子挤得扁扁的,笑出两个深深的酒窝。采访将近尾声,季承先生招手让他进来,他飞奔而至,迅速准确地将茶几上的水杯扫到地上。白发苍苍的父亲满眼慈爱地看着幼子,窗外春雨沙沙,那一刻,岁月静好。
揭开真相无损父亲的伟大
——对话季承
“有人说你和你媳妇要毒死他”
人物周刊:你朋友说你写这本书是一种心理治疗,写书时内心有过斗争吗?
季承:念头很早就有了。我就想讲一讲我们家里的故事,外头流传的东西都是很正面的,大家看到的,和内部的实情可能不完全一样。4年以前我开始动笔,那时候我们父子还没和解,老人年纪很大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不行了,我都没期望我们还能相见,还能和解。
人物周刊:你心中有委屈?
季承:我当然很不平。一是父亲对我的态度,让我委屈。我觉得我这个人是很孝顺的,对父母,对老一辈,对家庭都尽心尽力。为何父亲最后这样对待我?另一个就是,对有些旁人在我们家制造隔阂,我很不满意。这些人原来对我挺好的,后来一下子变了。我也在想他们为什么变了,就想把我知道的一些情况向社会公布一下,让读者们了解。
人物周刊:你和季先生后来和解了,为什么还要拿出书稿来?亲友什么意见?
季承:事先给一些亲属、朋友看过,他们都是很同意的,觉得我说的是真话,没有编造。不过他们也有顾虑,说你这样讲,读者不易接受,可能挨骂。我说这没关系,不怕暂时有些误解,时间稍微长一点大家就心平气和了。而且我讲的东西不会影响大众对他的看法。我父亲好的一方面、受社会尊重的一方面,这个是不能改变的。
人物周刊:你写自己的父亲也没有遮拦。为什么你能毫无顾忌地道出真相和秘密?
季承:我觉得读者应该习惯,伟大人物有他的伟大之处,这没问题。但让读者知道一些别的真实情况,并不见得有损于什么,把这些都盖着,我觉得没什么道理。
人物周刊:你们父子13年不见面,这让很多人难以理解,亲人之间,何至于此?
季承:这是事实。有些读者说,13年你见不到你父亲,你太无能了。我们不能相见,最重要的问题就是有人阻隔。301医院是军队医院,有战士站岗的,不是说你混就能混进去的。当然我要是想想办法找找人,也不是进不去。但是我父亲在当时对我的态度还没变,不愿意见我,旁边的人都在说我的坏话,甚至说我和小马要毒死他,以至于他的饭菜一度都要别人先尝一下,他才能吃。我父亲当时不光对我持怀疑的态度,对所有的亲属都不信任了。他身边的人给他制造了一个印象,你的亲人都不喜欢你了,都不理你了,都不来看你了,因此,他对亲人、血缘关系都丧失信心了。
人物周刊:从书里看,你们父子之间始终不是特别亲密,这也是造成你们冷战13年的一大原因。
季承:对,两个人都是意气(用事)。在他住进医院之前,我其实还经常回学校去看他,但都不进门,站在门口跟秘书问问他的情况。秘书不告诉我父亲我去过了,她要是跟他说一声,“你儿子来了,就在门口,你是不是让他进来,你们俩谈谈?”我们不就可以聊聊了?没有,我和她谈完之后她不讲,甚至还讲一些其他的话,然后就造成更深的隔阂。
原来我跟那个秘书关系还可以的,我父亲病情严重要住院,她也同我商量,301医院还是我介绍去的。结果后来那样封锁我们。一直到我们和解,我进了医院,我父亲心里的疙瘩都没解开。还是我父亲的护工告诉我,“你父亲心里还有疙瘩,你去跟他说说吧。”我说什么疙瘩?她说,“有人说你和你媳妇要毒死他。”
“父亲在家庭生活中刚及格”
人物周刊:季先生去世之后,你看了很多他的日记和未发表的文章,对他的了解和感情发生变化了吗?
季承:是。我最近看到一篇短文《最后的抚摸》,写我母亲住院时他去医院探望,我母亲睡着了,他摩挲老伴的手。这件事过去我就不知道,我的第一感觉是你还摸过妈妈的手?不可能!不过我估计这也是他惟一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