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作海冤狱11年
回家
被赵作海杀死了13年的赵振裳回家了,坐了11年冤狱的赵作海也回家了
本刊记者 刘珏欣 发自河南商丘
图/本刊记者 姜晓明
河南商丘市拓城县赵楼村大树下歇凉的人开始没认出这个看起来有70岁的老头子。
直到走近了,才有人指着他张大嘴:“我的天,你不是死了吗?咋又回来啦?”
“你才死了!这大白天的。”
拄着手腕粗的树枝,老头拐向赵作亮家。
赵作亮说,你冒充!我叔早死了!
“我又不骗你钱,我冒充啥!”老头喊赵作亮的乳名“根儿”,掀起衣服给他看身上的旧疤。
大家终于相信,被赵作海杀死了13年的赵振裳回家了。
赵楼村
赵楼村的人几乎都姓赵,“一个祖老坟传下来”。按辈分排,应是“从文振作,开立继承,容理致敬”。
一车半宽的主路穿过村子,岔出三四条小路。路边密密麻麻排着房子,最好的是二层小楼,围着高大院墙,光鲜的瓷砖拼出门口的对联,缀着斑斓底纹,横批十有七八是“家和万事兴”。
小楼旁常挨着已经半塌的房子,围墙破落,常常只剩个院门,呈气尽脉断、末代朽腐状。至于房主们,似乎长年不归。打工?逃跑?没人说得清。
虽然人人都能拉上亲戚,但排得远,也就不亲了。赵振裳和赵作海是挨着的“振”、“作”两辈,但互不相认为亲戚。
“他是一门,住在那一排。俺是一门,住在这一片。他的人多。”比赵作海大3岁的亲叔赵振举说。
说是亲叔,其实也没有血缘关系。赵作海本来不姓赵。小时候,他被改嫁的妈妈带来赵楼村。村里人都知道这事,但没人记得清他来时多大。赵振举说,他这个嫂子嫁过3个男人,4个孩子中,只有最小的女儿是跟他哥生的。除了与弟弟赵作兴同父同母,赵作海跟姐姐妹妹都是同母异父。
那个最亲的弟弟早已经死了。1990年,为了砌墙占路的事,20岁出头的赵作兴和40多岁振字辈的邻居发生争执。邻居回家拿了一把杀猪刀,砍在赵作兴脖子上,有人看见血喷了老高。赵作兴当场死在家门口。邻居跑了,从此再无音讯。
在这凡常的村庄,同姓的脐带无碍于凶杀的草率与残暴。村里人乐于谈论的事件还有一桩。1992年,村里一个汉子大白天砍死了准媳妇和不让女儿嫁给他的准丈母娘。准媳妇的肚子里,还有这汉子的孩子。他也是跑了,再无音讯,直到几年前,有警察来调查,村民们才知道,这汉子躲到了毫州,新娶了媳妇,后来和小舅子吵架被杀死了,“听说尸体埋在地下七尺深,破了案才挖出来。”
赵振裳
在回家之前,赵振裳一直以为自己杀了赵作海。
1997年10月30日,晚上十一二点,赵振裳拿刀冲进甘花(化名)家堂屋,划燃一根火柴,看清楚后,重重砍了赵作海脑袋一刀,带着身份证和400元钱,骑辆三轮车跑了。
为什么砍这一刀?赵振裳每次的说法都不一样。两人都和甘花好,气不过就砍了。不对,他没和甘花好,只是受甘花常年在外打工的老公托付照顾她家,赵作海和甘花好。不对不对,跟甘花没关系,没谁和她好。
但有一点是反复强调的,赵作海很多年前打工时欠他1800块钱。
“那还是八几年,我20多岁。鸡蛋1毛钱3个,1800块能盖3间房还有富余。”
那是他3年的工钱。和赵作海一起去延安打工,做大瓦,等瓦卖了才结算工资,3年都没回一次家。“他接的活,老板说都跟他结账了,可他不给我。”
之前两人关系很好。从小一起玩,农闲时节一块踢毽或打苏。打苏是本地游戏,拿大小棍子互相挑打,“那时候跟苏联关系不好,就叫打苏。”
在延安打工时,两人睡一个被窝,闲时去山上玩。赵振裳还记得:“一块看野鸡、梅花鹿,山景很好。”
为了1800块钱,怨仇结下,两家再不说话。
“有这钱,我能娶个媳妇。”赵振裳说,不至于一直一个人。
家里也穷的赵作海就娶到了媳妇。但提到她,赵振裳会撇嘴:“正常的谁愿嫁给他家。这人不十全,就是脑子有点问题。”
逃跑前,赵振裳每天赶集卖袜子手帕。逃离赵楼村后四处流浪,最后住在附近的太康县,推着28式的自行车卖瓜子花生。
“我还打算去地震的玉树呢,已经上了去郑州的车。查身份证,我的过期,又下车了。”
为啥想去那?赵振裳觉得这问题简直不用解释:“破烂多,好捡呀!”
2003年非典的时候,他曾经想回来。那时候到处撵人,在外面呆不住。到县城的时候,听说不让进村,于是又回去了。
去年7月,他开始头疼,腿脚不灵便。今年4月25日,正吃早饭,突然说不上话,腿不能动,脑血管破裂,偏瘫。
“人一辈子没啥想头,一死就把名字去掉,结束了。”赵振裳说他想找个离火葬场近的地方呆着,胸口挂个招牌写“有病我治不起”。房东劝他,赶紧回家吧,有亲戚照料,还能办个医保。他想想,回来了。住在侄子家,盘算着能不能进养老院。
赵振裳喜欢听歌,不会唱就背歌词。时不时就背“千里难寻是朋友,朋友多了路好走”。
其实他出去后从不交朋友。“连个家都没有,怎么招待?而且现在骗子多。”
和赵作海以前算不算朋友?他说:“是老乡,比朋友亲。”顿了顿:“说这干啥。现在是仇人。”
“砍一刀,流浪13年,你后不后悔?”
无数次面对这个问题,赵振裳总是一梗脖子:“不后悔!家里也没什么图的。”
赵振裳另一首爱背的歌是:“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给妈妈刷刷筷子洗洗碗/老人不图儿女为家做多大贡献/一辈子不容易就图个团团圆圆/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给爸爸捶捶后背揉揉肩/老人不图儿女为家做多大贡献/一辈子总操心只图个平平安安”。
女人
“我跟他俩谁都没好!”39岁的甘花坐在破旧的堂屋里摘韭菜。
关于13年前的那个晚上,甘花只说,赵振裳冲进来,砍了赵作海一刀,赵作海跑出去追他。1997年,屋里还没通电灯,只用柴油灯或蜡烛。
他俩为什么来?“我不知道。”
她家房子几乎是全村最破的。三四十年前用自家烧的青砖砌成,外面糊的泥已经掉了大半。木棍搭的窗户上没有玻璃或塑料布,搭着半截化肥袋子。唯一的电器是台14寸旧电视,旋钮都掉了,屏幕上贴张“福”字,不能再用了。
她已经不想再讲那些事,不再接记者电话。但有记者上门,还是会礼貌地说“进来坐”。看到板凳脏,还找出块布蒙上。她还不会赶人出门。
2002年,商丘市检察院指控,“被告人赵作海在与本村妇女某某私通时,被也与某某有私情的本村村民赵振裳发现……”公家的白纸黑字坐实了村里的传言。
赵作海被拘留时,甘花也被抓进去。
头三四天在酒厂,用棍子打。还在砖头上铺一层板凳腿粗的四棱棍子,要甘花跪上去,屁股不能挨脚,最少半小时。后来转到乡派出所,也打。
“他们怀疑我俩合起来把赵振裳害死了。让我承认,我和赵作海有关系。不承认不行。”
关了整整29天。
即使11年后,看到门口围来几个人找女儿,甘花78岁的母亲仍然会害怕地放声大哭,用大家都听不大懂的甘肃话反复说:“杀人啦?”“跟我说怎么回事?”
她听不懂普通话或河南话。当年,她亲眼看到女儿被人抓走,回来后不成人形。之后,看到人多上门,就会吓哭。
“她心小。我没告诉她具体的,怕她多想。”摘韭菜的甘花看一眼母亲。她捧着一碗软烂的面条,坐在女儿身边,慢慢吃,很满足。
甘花的老公是赵家“作”字辈的,和赵作海一门,算是堂哥。20多年前,他在甘肃兰州打工,通过媒人娶了小他21岁的甘花,成了当地的倒插门女婿。没多久,因为跟家里生气,甘花和老公一起回到了赵楼村。15年前,又把母亲接了过来。
“家里没人啦。爸爸是姐姐养,已经死了。还有个哑巴哥哥,地给村长家种,哥跟着他吃。哪儿都这样,人不在了,地给干部。”
离开家乡一两千公里,甘花再也没回去。“派出所的都问我,是人贩子把你卖过来的?是你跟他风流跑过来的?说啥的都有,哪堵得住人的嘴?”
赵作海媳妇改嫁后,村里协调,把他家地分一些给甘花种。她养赵作海的大儿子和二儿子。
带两个小孩是丈夫拍板同意的。他长年在北京建筑工地打工,种收和过年时回来。“俺当家的可好哩。不像人家,有人传啥闲话,就打就问。他不。他知道没有好人,相信我。”
“外边人都说,我害死了赵振裳,把赵作海家也掰散了。”即使收留了赵作海的两个儿子,也会有人当她面说:“你作了恶,又行了好,真是会做。”
两个孩子先住在自家房子里,后来屋塌了,甘花给换上檩和大瓦,又塌了,就让他们搬来自己家住。
里外两间破屋加牛棚,最多时挤了8口人。甘花一天蒸一锅馍,做给他们吃。
释放
5月4日,赵振裳回村后4天,64岁的赵作兰赶往150公里外开封的河南省第一监狱,问弟弟赵作海:“你杀那个人,都回来好几天了,你咋还没出监狱?”
“你这说的啥呀!”赵作海愣愣地反应半天,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像做梦一样。”
已经坐牢11年的赵作海剩下的刑期还有17年3个月。因为被判处死缓,赵作海在看守所里呆的4年,不能像判处有期徒刑一样折抵。2003年进监狱,两年后减至无期,再两年半减至有期徒刑20年。
“监狱里人家问我多少年,我一说,都讲,唉呀,出不去啦!”如果不再减刑,58岁的赵作海出狱时将是75岁。即使表现好再减刑,也要70岁左右才能出来。他实在没把握自己能活到那时候。
赵作海说认命了。监狱里的人从不互相诉苦,也不谈家里的事。这里没有朋友,只有学员。“你是个劳改犯,还说啥?就好好劳动,挣分减刑,争取早点出去。”
挣分,是唯一的念头。每月6分,够120分,就能减刑。赵作海从不申诉,从不抱怨,哭的时候蒙在被子里。这么多年,没有被扣过一分。
比起派出所、刑警队和看守所,监狱里的日子算最好的。赵作海的任务是打扫卫生,或在服装厂叠衣服,并不算累。因为年纪大,还享受先吃饭的特殊优待,能抢先挑到好吃的。
每月发6块钱的生活费。赵作海大都攒着,偶尔买包烟,每天最多抽两根。“监狱里有不少有钱人和大官,会发我烟抽。在这不挨打,说了还能算,我也就不想啥了。”
姐姐和妹妹每隔一两年来看他一次。4个孩子里,只有二儿子去年来过一次,放下800元钱,一句话不说。“他没叫我一声爸,没叫一声。”
2010年5月9日,距1999年5月9日被刑拘整整11年,河南省高院宣告赵作海无罪。
一排排摄像机架在门口,没见过这阵势的赵作海有点害怕,不敢迈步。一抬头,看见监狱长也恭敬地站着。
“最高人民法院都来人了。知道吧,最高的!那里随便一个人,官都没小的。我们监狱长都站在边上,他的官都够大了。”赵作海小心翼翼地捧着释放证明书,拿给每一个人看:“无罪释放!最高人民法院给的!有这个我就不怕了。”其实他不认字。
那天来宣读释放证明书的其实是河南省高级人民法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