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喀什：发展冲动与“特区”考验

　　喀什如何突破既有特区政策普惠化的局限？这片生态脆弱的绿洲，如何避免发展的逻辑吞噬已日渐恶化的环境？

　　摘要：喀什上下都弥漫着一种发展的冲动，地方官也在新形势下学习适应市场规律。这种冲动其实由来已久，只是如今更为强烈。对口援疆、中央新疆工作座谈会，以及列入议程的喀什“特区”建设，一连串的利好消息，让在街头开出租车的维族小伙子提及此，也一脸神采飞扬。可以想象，这个相对封闭的国家级贫困地区，将要在特殊政策的扶持下，进入一个突飞猛进的新天地中去。

　　◎喀什

　　喀什地区位于新疆南部，与巴基斯坦、阿富汗、吉尔吉斯斯坦等五国接壤，下辖1市11县，面积接近广东省，16.2万平方公里。喀什地广人稀，常年干旱少雨，水资源以冰川融化为主，人口仅400万。

　　南都首席记者 韩福东 发自喀什

　　热潮

　　“自从喀什要建‘特区’的消息释放出之后，很多企业不请自来”

　　5月28日下午4点半，新疆喀什地区外经贸(招商)局副局长曲连东接待了当天的第三批客商，他们来自四川，主营产业涉及房地产、建筑建材和商贸。

　　“此前我接待的客商很少，现在则是蜂拥而至。昨天三批，今天三批。”曲连东对南方都市报记者说，自喀什要建“特区”的消息释放出之后，很多企业不请自来，他颇有应接不暇之感。

　　喀什地区行署主管经济副专员王勇智的行程也排得很满。他和曲连东都意识到，喀什———这个被诸山和沙漠环绕的南疆“玉石集中之地”(维语“喀什”的汉译)，正面临千载难逢的发展机遇。几天前，王勇智接待了山东岱银纺织集团董事长赵焕臣，后者在考察后随即决定投资4.5亿元，建一座年产能10万锭的精梳棉纺厂。

　　“有两个县，都要抢这个企业。他看县领导都表现出极大的发展欲望，愿提供最优质的服务，非常感动。最后感动到啥程度？他觉得哪个县不投，内心都过不去，在饭桌上我给他送行，他老伴儿眼泪都下来了，说不行我们回去商量一下，要么扩大规模，要么十万锭的企业，干脆一个县给上五万锭。最后一看这情况，我对在座的两个县领导说：再不能说这些话了，不要为难企业家了。”王勇智对南都记者说，他们会尽快拿出喀什地区的产业布局规划，让企业按经济规律办事。

　　喀什上下都弥漫着一种发展的冲动，地方官也在新形势下学习适应市场规律。这种冲动其实由来已久，只是如今更为强烈。对口援疆、中央新疆工作座谈会，以及列入议程的喀什“特区”建设，一连串的利好消息，让在街头开出租车的维族小伙子提及此，也一脸神采飞扬。可以想象，这个相对封闭的国家级贫困地区，将要在特殊政策的扶持下，进入一个突飞猛进的新天地中去。

　　但和此前的深圳等“特区”相比，喀什其实有很多特殊之处，它如何突破既有特区政策普惠化的局限？这片生态脆弱的绿洲，如何避免发展的逻辑吞噬已日渐恶化的环境？这一切都是考验。

　　援疆

　　5年前干部大换血，如今准备充分，拆迁快过“深圳速度”

　　5月14日再次来到喀什时，深圳援疆教育小组副领队刘雨霏惊讶地发现，第十八小学已经成为一片平地。两周前，这里还矗立着破旧的校舍。“利用五一假期，他们加班完成了教师、学生的分流，拆除了校舍和附近的民房。”刘雨霏对这超越“深圳速度”的拆迁佩服不已，“我问他们怎么做到这一点？他们说，当地百姓非常支持办教育，钉子户会被瞧不起。”

　　面对外省的支援，喀什似乎已经准备得很充分。今非昔比。外省对喀什的对口援助始于1997年，喀什市政府顾问刘学杰的总结是，由原来项目单一、资金有限的援助，与现在全方位、大手笔且具战略意图的扶持“无法相提并论”。

　　五年前，当曲连东作为援疆干部从山东东营来到距喀什市中心仅8.5公里的疏勒县时，他发现，这里的干部要上面给钱才办事，没钱就什么事都不管。短短几年间，办事观念有了很大改变，效率有了很大提升。

　　在曲连东眼里，当时的疏勒县非常落后，“沿街是破破烂烂的平房，工业企业几乎没有，农民靠种水果棉花维生，收入很低。”唯一值得期待的是，2003年喀什市就提出建立“一市(喀什市)两县(疏附县、疏勒县)大经济开发区”战略，疏勒县作为开发区的重要一翼，被认为有很大发展潜力。

　　而中组部，也正是出于这一考虑，才在2005年决定将疏勒县列为新的改革试点县，从山东省东营市空降10名干部，占据要津———从疏勒县委书记、分管经济副书记、常务副县长、县委办主任到财政、发改、招商等局一把手，希望通过干部大换血，来带动当地经济超常规发展。

　　“当时80%的干部都不希望被选上。”时为东营市利津县经济开发区管委会副主任兼招商局副局长的曲连东说，所有的干部一来就要三年，很多人有家庭、日后工作安排方面的顾虑。曲连东做好妻子工作，还要做父亲工作，“父亲一听，就流泪了：你去那么远的地方，我身体还不好，不知能不能再见面了……”来喀什之前，他对这里一无所知，要靠在网上搜索获取信息。

　　曲连东的新职务是疏勒县招商局局长，他要证明自己与众不同。时值新疆自治区党委、政府出台了《关于加快新型工业化建设的意见》，作为传统农业地区的喀什，也开始大踏步上马工业化项目。曲连东依托此前在东营的经验，迅速适应环境，在这个新舞台上开始挥舞长袖。

　　现在回过头看，2005年是喀什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节点。不仅首届“喀交会”(中国新疆喀什·中亚南亚商品交易会)开幕，“喀什工业的真正起步也是从这一年开始的。”喀什地区行署副专员王勇智说，在此之前，虽然西部大开发已经轰轰烈烈进行了5年多，但它的主要受益者是一些大城市，南疆包括喀什因没有工业，并没有产生太多的经济效益，只是在基础设施和社会事业的发展上受到带动。

　　作为喀什工业起步的标志，由一批山东人在疏勒县主导创建的齐鲁工业园，引领了喀什兴建工业园区的热潮，也代表了一种冲破禁忌的精神。

　　示范

　　齐鲁工业园的“冒险”成功，成为喀什乃至新疆的典范

　　“我们等于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曲连东说。他2008年7月自疏勒县招商局局长、齐鲁工业园区管委会主任离职时，占地5000余亩的齐鲁工业园区已经成为喀什乃至新疆自治区的典范，并有多名中央领导人前来视察。

　　曲连东记得示范效应下其他县市发展工业园区的冲动。当时喀什地区县市长工作会特地将参观齐鲁工业园列为议程，此后各分管经济副县长再度前来参观，“外地州也过来，有时我一天要接待三拨客人。”喀什地区1市11县，近几年内几乎每个县市都上马了一个工业园区。

　　在曲连东2005年来喀什之前，山东省已经援疆8年。“一般都是每个县派两个人，一个出任副书记，一个出任副县长，主要任务是向内地要钱、要项目。可以在内地一住几个月。”曲连东介绍说，因是两个副手，所以事实上对当地的发展作用不大，中组部在疏勒县的试点，也是在探索一种新的传帮带模式。

　　2005年，喀什地区只有一个中亚南亚工业园区，自喀什飞机场出来，就可看到西边5平方公里的园区，只稀稀落落有20多家小企业进驻。这个工业园区兴建于2003年，经过两年的惨淡运作后，乏善可陈。但令当地官员大吃一惊的是，从山东东营新来的县委书记陈建民新官上任三把火，要在距中亚南亚工业园区仅十余公里远的疏勒县再建一座“齐鲁工业园区”。

　　中亚南亚工业园区的惨淡先例，齐鲁工业园能否突破？从规划到建设只有3年时间，能否做出成绩？在齐鲁工业园决定开建之后，分歧又聚焦在建大还是建小等问题上。所有的担心并非没有根由：资金从哪来？能不能引进企业？工业园荒在那里怎么办？……

　　针对这种倾向，山东援疆干部开始发动思想工作。“我们只有10个人，每个人劈成两半也不够用，必须争取他们的支持。转变观念是关键，如果不冲破思想樊篱，不善于冒险，永远不会发展。历时两个月，实际就是给他们更新观念。”

　　曲连东也在这个过程中，表现出令人刮目相看的能量。至三年援疆期结束时，他已经超额完成县上所定引进100家企业的目标。此时，他也爱上了喀什这座有着最浓厚西域味道的新疆古城，决定长期留下来。

　　局限

　　未来出口增长要看周边国家发展前景

　　喀什地区外经贸(招商)局副局长，这是曲连东如今的职务。“特区”效益，让这位副局长不必再在招商引资上耗费太多精力———前来考察的企业已如过江之鲫，而新形势下的第六届“喀交会”，也一时洛阳纸贵起来。

　　“原定深圳就是40个展位，但他们要200个，我们展位总共是一千个，所以限定了一下，深圳特殊，给它了100个。”喀什地区主管经济副专员王勇智说。这样踊跃的参展意愿，是一年前不可想象的。喀什市政府顾问刘学杰对南都记者说，此前喀交会“每届都搞得热火朝天，但效果不彰”。

　　这样的困境，和喀什所在的地理区位有关。虽然和五个国家接壤，另有三国毗邻，所谓“五口通八国，一路联欧亚”，但周边国家经济不发达，刘学杰说，并没太多企业有投资意愿。

　　这几年，喀什地区出口额由2005年的5000万美元，上升到2008年的16亿美元，但去年又回落到10.17亿美元。王勇智说，“从口岸上统计，去年出口10.17亿美元 中 ，服 装 、鞋 帽 类 大 概 占 了65%，日用百货类大概30%，这从严格意义上讲都是刚性需求，只不过量上有受金融危机等的一点影响。”

　　这样的出口结构，是否也决定了喀什地区外贸收益的增长空间不大？曲连东也承认，喀什地区出口产品以日常生活品为主，不是工业装备，档次过低，“未来发展要看周边国家的发展前景”。

　　前不久，喀什地区也决定组团到周边国家深入进行市场调研，“这个也不瞒你们，我们并没有做过深入分析研究，这是我们的薄弱环节。”王勇智说。

　　“特”在哪？

　　采用传统思路来建“特区”可行性不大，放开“两高一资”企业？

　　在地理区位和维稳情势上，喀什已与面临海洋的港口城市“特区”有了差距。和1980年代中央设立特区相比，背景不同，时空不同。曲连东分析，深圳等特区当年的“特”主要体现在利用外资和项目审批、财政收入、贷款、税收、土地、外汇及出入境管理等方面，享受较大自主权和优惠，“但这些政策现在已经普惠化，或者有的优惠政策因新税法等原因而不再延续。如果还采用传统思路来建喀什特区，可行性不大，也没有必要性。”

　　“特区要特在哪？要先‘试’什么？”曲连东抛出这个没有现成方案的问题。在他看来，1988年之后，中央再未批准设立新的特区，原因即在于此；各地争取到结果也只是“综合改革配套试验区”。

　　在5月19日结束的中央新疆工作座谈会上，释放出的利好信息包括：在新疆率先进行资源税费改革，将原油、天然气资源税由从量计征改为从价计征；对新疆困难地区符合条件的企业给予企业所得税“两免三减半”优惠；中央投资继续向新疆自治区和兵团倾斜，“十二五”期间新疆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规模将比“十一五”期间翻一番多；鼓励各类银行机构在偏远地区设立服务网点，鼓励股份制商业银行和外资银行到新疆设立分支机构；适当增加建设用地规模和新增建设用地占用未利用地指标；适当放宽在新疆具备资源优势、在本地区和周边地区有市场需求行业的准入限制；逐步放宽天然气利用政策，增加当地利用天然气规模等。

　　虽然这些利好是针对新疆全区而发，但曲连东认为，其中已隐含了喀什作为“特区”可以享受到特殊待遇。“这些实际上是功能性政策，这是一个新概念。这方面文章很大，我们会在这个切入点上争取政策。‘特区’的名号不重要，关键是给予我们什么政策。”

　　他举例说，在喀什的企业在享受“两免三减半”政策的基础上，是否可以再延长3-5年；“特区”内也将设立“综合保税区”，享受国家特殊海关监督区的政策。这些都很重要，但关键还在于那些“功能性政策”，譬如增加当地利用天然气规模和资源税费改革。

　　“西气东输，这一次将加大当地的利用率。资源税费改革，也会提高当地财政收入，惠及百姓。”不过，曲连东又表示，受舆论关注强烈的资源税费改革短期内对喀什影响不大，因为现在开采的资源不多。但英吉沙、巴楚等县都有大片原油储备，应是长期利好。喀什地区地税局办公室主任郇延明亦向南都记者证实，2009年共征收入库资源税1018.7万元，仅占入库税收9.7亿的1%多。

　　曲连东目前更加关注的是，中央新疆工作座谈会中，胡锦涛总书记提及的“适当增加建设用地规模和新增建设用地占用未利用地指标；适当放宽在新疆具备资源优势、在本地区和周边地区有市场需求行业的准入限制”。对前者，王勇智副专员的目标是，“在不占用基本农田的情况下，应该给予特殊的政策，最后占用国有未利用的土地，应该给投资者零地价出让手续，来鼓励发展生产。”

　　至于后者，曲连东的期望是，内地受限的“两高一资(高污染、高能耗、资源性)企业，可以在喀什“特区”放开。

　　考验

　　GDP增长之下如何保护脆弱绿洲？

　　喀什文化学者、市府顾问刘学杰很看好这次援疆的效应，“要改变这里少数民族的生活质量，跟得上内地，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刘学杰说，20年前，周边国家如吉尔吉斯斯坦比新疆发展得好，但现在新疆已经超越它们，“这边稳定、经济发展快，生活水平也比他们高，农村义务教育两免一补等政策也是他们没有的。”在新的援疆政策下，刘学杰预期这将“把人心拉住”。

　　3月底在北京召开的全国对口援疆工作会议，确定了深圳与喀什的对口援助。在深圳援疆先遣小组的规划里，教育、医疗和福利院建设，位于所有援助项目的最优先序列。而被选中前来援疆者，基本都是各个领域的翘楚。以教育领域为例，“在各个学校教师自愿报名的基础上，由教育局副局长参与点名筛选，有好几个报名的都没选上，让教研员亲自来。”深圳援疆教育小组支教队队长冯璧说，来自深圳的教师将轮流在喀什待上几个月，他们的积极性很高。

　　接下来，来自深圳的大笔资金，可能将更多投向“工业产业支撑”，这在喀什地区被列为最需援建的第一位。“因为国家已有教育、医疗等资金项目的扶持，所以这次没有被列为援疆重点。”曲连东说，当年在疏勒县，县领导也提出，宁可少建一所学校、医院，也要把齐鲁工业园做好。建学校、医院等民生工程，被认为是“输血”，而追求经济发展是更为高明的“造血”。

　　这意味着，新一轮的援疆和即将到来的“特区”建设中，民生会得到改善，但更大的变化在于GDP的增长。

　　3月23日的《喀什日报》报道，在国家和自治区的大力支持下，在地区优惠政策的鼓励下，喀什全区共有各类矿山企业300余家，一些企业不同程度存在着以采代探、乱采滥挖、越层越界、破坏、浪费资源、非法转让矿业权等问题。在今年初喀什地区环保局的一份年报中，曾总结道：“地方环保部门难以抵制地方政府的行政干扰，一些政府领导为了G D P的增长往往不注意增长方式的转变……”

　　目前，喀什地区饮用水硫酸盐、矿化度等均超过国家标准1倍以上，荒漠化的趋势还在加深，即将涌入的“两高一资”企业，对这片绿洲会带来什么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