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永州法院枪击案真相

　　湖南永州法院枪击案还有诸多待解谜团，但这场蓄谋已久的暴力攻击却折射出中国基层司法生态不容乐观的现状

　　文｜《小康》记者 朱文强 湖南永州报道

　　6月1日，湖南永州零陵区人民法院发生一起恶性枪击案，3名法官被打死，杀人者朱军当场自杀。之前的5月31日，在任4年的永州市委副书记唐长久涉嫌严重违纪被立案调查。

　　短短的两天内，永州发生的两起事件成为当地民众茶余饭后的谈资。当地官员和民众都对此血案感到震惊，在谴责杀人案残暴的同时，也有民众连续3日聚集在永州零陵法院门前，燃放鞭炮，举起花圈，发泄着不满，他们期望获知真相。

　　零陵法院的枪声

　　6月1日，中国第59个儿童节，上午9点多，一辆绿色运钞车驶进位于芝山路26号的零陵区邮政分局大院。身为押钞队长的朱军从司机手中取走了运钞车的钥匙后，转身来到枪库。“今天要去市局验枪。”朱军说。

　　按照规定，取枪必须有分管副局长签字，值班人员聂焱询问朱军后，得到的回答是，“领导在那边等我。”朱军说。并未多想的聂焱将库房里的“七九”式微型冲锋枪、“五四”式手枪、“六四”式手枪，以及6个装满子弹的弹夹悉数交与朱军。

　　聂焱注意到，与往常不同，朱军在签字时手有些发抖。46岁的朱军将随身常带的太空杯换成一个黑色的纤维袋，当他走出办公室的一刹那，同事们并未在意他这一反常举动，直到零陵区法院传来枪声。

　　朱军的同事张建林说，员工取枪一般为早上7点至8点之间，执行完任务后，必须第一时间归还枪支，取枪与交枪时都要详细记录。这些制度却在一刹那间消失。

　　出发前，朱军拨通了一个在零陵区法院工作的同学的电话。“你在哪里？”朱军问，“我在3楼开会。”对方回答。大约半个小时后，朱军驾驶这辆运钞车进入零陵区法院。

　　朱军迅速将车停在法院大院内，背着黑色纤维袋径直走向法院4楼。他先进了楼梯旁边的厕所，放下纤维袋，随即冲进位于4楼左起第一间的农村法庭办公室，此时，朱军手里的黑色纤维袋换成了一把手枪。

　　接近10点的那一刻，这间双开门的办公室内传来一阵枪声。

　　当时，珠山法庭副庭长谭斌正在撰写判决书，还没回过神来，便被朱军一枪命中心脏，当场死亡。在场的水口山法庭庭长赵沪宁、副庭长蒋启东、书记员欧阳毅和伍晓辉，相继中弹。受伤的赵沪宁、蒋启东和欧阳毅惊恐地向办公室外跑，被击穿腹部的伍晓辉趴在桌子下。

　　此时，打光手枪内5发子弹的朱军迅速到楼梯旁厕所内取出纤维袋，转眼间，朱军再次用另一把手枪对准了刚刚跑到楼梯的赵沪宁。接近零陵区法院的知情者说：“赵沪宁被打了五六枪。”

　　正从五楼下来的审判管理办公室审判员黄岚在惊恐中拨打了110，被击中背部。朱军也再次朝蒋启东开了致命的一枪。随后便吞枪自杀。

　　当地居民陈鸣回忆，当天上午10点，他外出办事经过法院门口，看到两名法院工作人员浑身是血，正在拦出租车。“其中一个是我认识的伍晓辉，我赶紧通知了他的家属，并陪他的家人赶到医院。”

　　十几分钟后，警方赶到现场，上百名特警和公安将法院封锁。

　　篮球迷为何变身杀人狂

　　朱军出生在湖南省永州市道县杨家村，在当地人看来，道县人颇具野性。当地一所大学老师透露，前些年，道县曾经发生过一起严重的群体性事件，官方动用数百武警才将此事平息。

　　在朋友眼中，1米76的朱军唯一爱好就是打篮球，他司职中锋，性格暴躁、从不吃亏，对一些看不过眼的事情敢于出头。“打球时，撞他一下的话，一会儿就会撞回来，他不肯吃亏的。”朱军的朋友刘星星说。

　　这种性格在朱的工作当中表露无遗。

　　朱军的父亲朱宝昌是永州邮政系统的退休职工，没有念过高中的朱军作为子弟，在1998年前后，成为邮政局的运钞车司机。这个差事当地人认为“油水很多”。此时，零陵邮政分局新局长上任，欲将朱军调离，结果朱军跑到办公室找局长理论，“上去就是两拳，把局长放倒在地。”

　　从此，邮政分局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了朱军的火爆脾气。2003年，朱军的生活出现转折，妻子王思燕与其协议离婚。“我们离婚没有上法院，离婚也没有给我一分钱，儿子跟了我。”王思燕说。离婚后，朱军住到了邮政家属区的一栋老楼内，一人独居，一日三餐则去不远处的邮局大院内的父母家。在朋友看来，他们的离婚并不意外。王思燕长得漂亮，打扮也很时尚，“当初，是朱军用刀逼着王思燕嫁给他的。”

　　离婚后不久，生活再生变故，朱军被查出鼻咽癌。“他生病后就不能打球了。”刘星星回忆。有一个细节令很多人记忆深刻，朱军的公车里，始终摆放着一个篮球。

　　同样因为病，自2008年起，朱军基本不过问工作上的事。这个阶段，前妻王思燕偶尔会来看望他。“每次就是叫他要多吃一点，吃好一点。”王思燕说，“我也劝过朱军要想开点。”

　　生活中的挫败是否让朱军心态发生了变化不得而知，当地官方在枪击事件后迅速给出初步调查结果：2006年6月2日，因房屋买卖合同在履行过程中发生争议，朱军将唐新民、黄大霜两人诉至零陵区人民法院，请求法院判决继续履行合同，并承担20000元违约金，此案最终朱军胜诉。8个月后，朱军分3次获得全部违约金。但朱军认为执行时间拖延太长，且滞纳金和房产证未执行到位，加上2003年与妻子协议离婚，2006年身患鼻咽癌，今年诊断为晚期，由此产生怨恨、报复心理和轻生厌世念头。

　　但官方结论并未平息当地民众的多种猜测，毕竟朱军枪杀的3名法官与上述房产纠纷案并无直接关联。而在朱军当时的委托律师欧阳臻看来，房产纠纷案的结果还是比较公正的，朱军也并未提出异议。

　　朱军最近一次与零陵法院近距离接触，是在枪击案发生前一个月，零陵区法院的工作人员找到朱军，希望他亲自到法院谈一谈。当天，同事张建林开车将朱军送到法院，并陪同他到一楼的纪检监察办公室。

　　张建林说：“一个年纪比较大的法院领导问话，一个30多岁的女子做记录，前后谈了个把小时。”双方谈话的大致内容是，钱收到没有？分几次收到的？什么时候收到的？张建林回忆，这次谈话可能有关之前那起房产纠纷案。

　　在前妻王思燕的记忆中，朱军与零陵区法院的纠缠也正是这起房产纠纷。“这起案件还是我帮他请的律师，并垫付了8000元律师费。”王思燕觉得，因4年前的这起官司导致朱军杀人有些意外。

　　朱军房产纠纷一案是迄今唯一能清晰描述他与零陵区法院有关联的事件，但当地民间更多的人认为，朱军制造法院枪击案是因为“锰矿之争”。坊间流传的版本称，朱军和哥哥朱小华在50公里外的珠山镇入股一家锰矿，因矿权纠纷诉至零陵区法院，后来官司败诉，朱军一直为此事与法院纠缠。但此说法未得到永州官方证实。

　　事实上，朱军暴力对抗法院的行径早见端倪。知情人士透露，案发前两天，朱军曾到当地保险公司更改保单，“原先的投保人是朱军，受益人是其前妻。更改后，受益人和投保人均变成其前妻。”

　　案发前一天晚6点多，朱军给好友张建林打了电话，两人唠了一些家常，朱军反常地说了一些感谢的话，这多少让张建林感到意外。回想起当晚的通话，张建林认为，朱军在那一刻已经做好死的准备。

　　王思燕清楚地记得，她和朱军最后一次联系是在今年5月下旬。王思燕接到朱军的电话，说脚痛，晚上睡不着，想开点安眠药。

　　再次得知朱军的消息是警方告诉她：“朱军杀人了。”

　　被隐藏的真相

　　朱军的行为出乎大多数人的预料，在前妻王思燕看来，她“越来越不了解他了”。

　　“是不是赵沪宁被杀了？”在得知永州法院枪击案那一刻，在永州生活了30多年的律师张民说，张民在1992年与赵沪宁相识，当时是因为一个案子。

　　张民认为法院的潜规则使一些法官极容易引发公愤。他透露称，法院给律师介绍案件，至少要拿30%的提成，“早些年都能达到40%，甚至50%。这在永州司法界是个公开的秘密。”在案件执行阶段，法院吃“回扣”潜规则同样存在。另一位当地律师唐兵说：“2008年前后，零陵区法院一个庭长曾经给他介绍过案子，当时的标的也就五六千块，但他要拿30%的提成。”最终，唐兵拒绝了。“我不想和他们弄这些。”

　　据接近零陵区法院的人士介绍，该院在2008年曾曝出一起腐败窝案，四名法官因涉嫌经济问题被追究刑事责任，包括院长、执行局局长、政委在内的多名领导落马。另有8人被内部处理。院长杨爱民被降职调往当地萍洲开发区任调研员。

　　知情者透露，永州当地一家造纸厂通过诉讼程序赢得一笔欠款，但在执行过程中，被零陵区法院扣除大部分，98万的执行款变成38万，后来该法院又以各种理由报销了20万的费用，最终，造纸厂只拿到18万。

　　近年来湖南全省的法院系统民意测评中，零陵区人民法院排名靠后。2010年2月26日，在零陵法院全院干警参加的总结大会上，该院党组书记、院长郑和生总结了法院自身存在的五个问题时承认，该院存在司法作风不如人意；司法理念落后形势；司法能力参差不齐；司法的社会认同度低迷及司法状况不容乐观。

　　还未及改变这种现状，惨案便已发生。据接近当地公安的知情者透露，朱军在其遗书中明确要杀掉一个副院长、一个庭长和一个律师。但遗书中并未直接写出这三个人的名字，而是用永州土话中比较粗野的词汇来指代这三人。

　　永州法院枪击案发生后，国务委员、公安部部长孟建柱，公安部副部长孟宏伟，湖南省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公安厅长李江均做出重要指示，湖南警方迅速开始侦破此案。

　　6月2日下午，零陵区法院门前聚集了数百名群众，呼吁政府公开事件真相，并改善永州司法腐败问题。甚至有人将朱军视为“英雄”并献上花圈，燃放鞭炮。当地政府调集大批公安、武警和民兵，大约2个小时后，零陵区法院门前的民众才渐渐散去。

　　与此同时，18公里外的永州市殡仪馆，赵沪宁、谭斌、蒋启东三位死者的灵堂前，不时有永州市法院系统的工作人员和死者生前好友前来悼念。有零陵区法院工作人员阻止媒体采访与拍照。一名死者家属跑到记者面前，流着泪说：“他为啥能拿出3把枪？这应该给个说法。”随后便被人拉走。赵沪宁的一位表哥气愤地说：“这事难道还见不得光吗？”法官的家属们希望能尽快查清原因，公布真相，追究相关人员的法律责任。

　　谭斌的同事李跃林写文章回忆称，谭是一个非常认真的人，最后一天他们所办的案件是一起积案，是8年来他的前任们一直无法审清楚的案件，也是他生前办的最后一个案件。

　　赵沪宁的同事、零陵区法院的一位女法官哭着说：“为啥老百姓对我们法官不理解，上午还有好多群众围在门口骂我们，其实他们不知道我们基层法官有多难。” 该女法官称法院实际编制有90多个人，其中做业务的办案子的人就40多个人，案子多，法官压力都很大，要调解率，结案率，每月都要考核。“老百姓什么事情都到法院来，我们业务庭的人，精神高度紧张，今天法院门口还围了很多人，说打死了法官活该，我们听了都很心凉。”

　　丧心病狂的杀人，毫无防备的法官，零陵法院枪击案至今，仍没人能说清楚朱军制造这起血案的真实原因和全部细节，朱军与零陵区法院的纠葛随着他的自杀而被隐藏，对这座城市来说，创伤仍在。

　　(文中部分受访者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