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博台湾馆：微雕的台湾

　　台湾馆预约券的门票已被“黄牛”炒到300元，“黄牛”的广告语是“比《阿凡达》还震撼的4D大片”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刘耿 | 上海报道

　　半透明的上海夜空中，近两年多了一种“浮游生物”---孔明灯。每逢佳节，星星点点，聚散萍浮，使人仿佛置身海底。

　　上海有两处放飞孔明灯的胜地：一处在朱家角，与李少红版《红楼梦》“元宵灯会”的拍摄地乌镇很相似；一处在浦东滨江大道，霓虹倒映的黄浦江上。

　　如今出现了第三处---世博园。与前两处连缀起来，分别寓意着过去、现在和未来。

　　幸福美满、阖家团圆⋯⋯选一条祝福语，按确认键，一束激光射向直径16米的LED大灯球，一盏橙红色的孔明灯冉冉升起，沿着穹面上升，直至消失在“北极”处。

　　这个大球是台湾馆主体建筑，球外罩着一个孔明灯造型的倒立梯形体，名叫“山水心灯”。灯罩透明率达60%，球体上呈现出的万千蝶舞、海洋守护、台湾花布、自然永续与民间艺术等多种影像，馆外游客也能看到。

　　在世博园A片区，抬眼就能找到的建筑物有中国国家馆和台湾馆。前者因为体量巨大；后者因为是热媒介、发光体，以至于成为游客确定方位的“定位球”---世博会和世界杯两大盛会的同步热词。

　　在大陆网友票选的世博会十大热门展馆中，台湾馆列第八；在日本《FLASH》周刊评鉴的143个世博主要展馆中，台湾馆列第一；台湾馆预约券的门票已被“黄牛”炒到300元，“黄牛”的广告语是“比《阿凡达》还震撼的4D大片”。

　　这个产生着强大“地心引力”的大球内部有什么秘密？

　　传说中的“震撼”

　　“球皮”厚4米，钻进内部，是一个内径12米的全天域4D剧场。一架铁栏桥直穿球心，人分列桥两边，凭栏四顾，已完全被景包围，包括脚下。

　　玉山峰顶、阿里山桧木林、太鲁阁九曲洞、垦丁海滩、平溪天灯、高雄之夜、台北101⋯⋯镜头在台湾美景间切换。飞翔在鲁冰花海之上，可以嗅到花香；鸟瞰101脚下的台北，可以感到风吹；喝仰面浇下的瀑布，伸手去接水滴；擦肩而过的热带鱼，吐出的泡泡撞在你脸颊上破碎⋯⋯“神游”这个词变得比梦还直观、还鲜艳，可观、可嗅、可感，已经分不出梦里梦外。

　　进入放映厅前，平均排队3小时的参观者中有人喊：“又是看电影啊！”“游世博就是看电影”成为游客们的共识。世博会场馆有154个，几乎都在放IMAX电影短片。但台湾馆的电影不一样，散场时游客们赞叹：“这就是传说中的‘震撼’！”

　　强震后的舒缓是在点灯水台完成的。踏进这里，相当于一脚踏进台湾，点灯水台正中立着一整块来自花莲的玫瑰石，池中的水取自日月潭，地砖是由取自台湾莺歌的陶土烧制⋯⋯套用于右任的诗格“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堪称“于水台之上兮，望我台湾”。

　　点灯水台上的人双手合十，默默诵念祝福。台湾女生舒菀列身其中，她特意为自己选了一条“金榜题名”，应着刚结束的期末考试。结束了在复旦的第二学年，她在返台前特意到世博会台湾馆看看。

　　“在匆匆的步履中暂时停下来，在点灯祈福仪式想想自己想要什么---我们只顾着赶路，却疏于思考与自省。”舒菀说。

　　每当天灯齐飞，路过台湾馆的游客大都会驻足。台湾东吴大学历史系教授徐泓就是驻足者之一，他利用在上海讲学的机会参观世博园，却没能跻身热门的台湾馆。他认为用“天灯”这个文化符号来表达台湾，恰到好处地扣题。“依照台湾民间传统习俗，凡重要节庆皆会通过放孔明灯来乞求平安、幸福、和平。”

　　被宗教般庄严的仪式感包裹着，最后一站就是卸下这层外壳，做个俗人。“大树下一日”是台湾人梦想的最好生活，摆开茶盅、摇着蒲扇、下棋聊天，榕树叶隙漏下来的阳光慢慢变细，眯成一条线直到闭上眼。

　　台湾馆的榕树完全用竹篾编成，沁凉入肌。入园客人先被奉上一杯高山茶，而后端坐听一曲泉水叮咚般的扬琴演奏，再平心静气地观摩茶艺表演。

　　经济学家厉无畏坐在条凳上随口吟出了一句“竹编树下听丝竹”；“神探”李昌钰也是坐在这棵树下说，台湾馆有着“最美的人情味”和“让人回到家的感觉”。

　　舒菀哼起了台湾馆主题曲中的那句“我在细细地品尝恬淡的故乡”。

　　哪怕在等电梯时，林志玲也在屏幕里微笑

　　“浓浓的人情味，这才是台湾。”研修政治学与传播学的舒菀说。媒体建构给受众的不是真实的台湾，政坛的攻讦文化被片面地放大，“到民间走一走，与台湾馆给你的感觉一样。”

　　华东师大法律系副教授戴克霆在第一次台湾行后就产生了同感。代表团的一名女士掐了台北县路边的一朵波斯菊，被警察抓起来，还上了电视。

　　“一只猫被困在树上也可能被滚动直播，久而久之，这种微物放大的传媒理念，就误导了岛外的受众，”戴克霆说，“其实岛内人很平和，社会也很安静。”

　　王蒙在不久前完成了一次台湾行后说，以前他很反感“温馨”这个词，“酸！”但是他对台湾的观感除了“温馨”，还真找不出其他词。

　　陈丹青2008年赴台交流，发现日常台湾给他最密集的印象是“温良恭俭让”，“倘若温良恭俭让被养成集体的习性，日常生活便不至于荒败。”陈丹青说，他因此不关注台湾的政治状况。

　　山东潍坊来的“外省人”郎咸平从台湾生活中提取的关键词是“阿沙力”(够哥们儿)，他在台湾找到了梁山水泊式的义气。

　　两岸人的价值取向被一个看不见的参照系规约着趋同。台湾馆总馆长叶明水向本刊提供的统计显示：天灯的祝福语，大陆排前三位的是幸福美满、阖家平安、经济腾飞；台湾排前三位的是阖家平安、经济腾飞、幸福美满。

　　人情味用具体的行为阐释就是“台式服务”。台湾馆在掐表计算的26分钟旅程中能打动95%的参观者，最直接的打动就是细致入微的服务，细节为王。

　　《FLASH》周刊的评语是：“虽然在高科技方面没有特别让人惊艳的地方，但导览解说非常周到，可以实际感受到台湾的好客有礼。”

　　哪怕在等电梯的时候，林志玲也在屏幕里晃着美腿微笑，用甜软的声音嗲嗲地介绍台北风情，一拨男游客直呼“最爱林志玲”；走廊两侧放着大冰块为暑气腾腾的游客降温；喝完茶的小茶盅都会拿一个小布袋装上，让游客带走留念；还有一个装有旺旺食品的大礼包，深得主妇们满意；扬琴演奏家在两批游客之间有大约2分钟的休息，游客一来，马上打起精神，脸上的笑容只能用“可掬”形容。

　　叶明水对员工的要求是“不能消失的热忱”，“早晨9点半与晚上10点半的精神状态是一样的”，“每一天都是第一天”。

　　不得不提的是，台湾馆的高品质之旅和服务是有制度性辅助的。比如，采取全预约制，每天发放4000张预约券；全程由导览员指挥，井然有序，不像很多恢弘的大馆给游客“放鸭子”，往往失控。

　　到底是发自内心的人情味还是制度保证了“台湾品质”？

　　“两者都很重要。”叶明水说。

　　越往台南，人情越暖

　　如果说“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台式服务”就是从“心”寻根究源。

　　台湾人将竹篾编的榕树之下命名为“城市广场”， “榕树下的生活代表着一个和谐社会，”叶明水说，“很多大陆人坐在榕树下喝了茶，说他们老家村头也有这么一棵大树，这样熟悉的场景让人很自在。”

　　“城市需要这样一片公共空间，它可以不是树，可以是个庙宇，可以是星巴克，可以是85度C⋯⋯只要是个能让你放松下来的地方，可以与人交流。”家住台北的叶明水说。“在台北市，比较容易找到这样的公共空间，半小时就能到海边，慢跑或看居民跳土风舞。”

　　同样是台北市民的舒菀说，台湾人都觉得台北人是最冷漠的城市人，越往台南，人情越暖，尤其是农村，那里的农民真有点宋明人的遗风。

　　作家三毛曾有个愿望：将来有钱，在台北的街头放一个很大的抱抱熊，谁感到无助、孤独了，投10块钱，就能够去抱一抱。

　　“城市里的人是很容易孤独的，我们挤在地铁里前心贴后背，心与心的距离却在疏远。”舒菀说，“没来上海之前，我认为台北是最冷漠的，来了之后我才感觉上海人的脚步更快，生活压力更大，忙到没有时间交流。”

　　在台湾馆，每天有100多场茶艺表演，台湾鹿谷乡茶艺比赛冠军张素鸾的手势一直有条不紊。

　　“茶道讲究心平气和，做足每一个步骤，每一个动作都做到位，观者的心思也随着慢下来，宾主品茗细谈。”叶明水说。

　　他以奉茶之道招待的副市长以上代表团已经超过3000个，还有商界、宗教界、文化界的访团。大榕树下，成为两岸各界交流的公共空间，“这可能是有史以来两岸最重要的交流平台之一”。

　　把盏问茶，看窗外孔明灯万盏齐升，官与民、学与商、法师圣僧与凡夫俗子，共同完成了一次心灵的回归。

　　台湾灵鹫山心道法师留下偈语曰：“台湾馆虽不大，但什么最大？心最大！我们要把无尽生命的光亮照出去，趁这样的机会，把我们地球一家的爱心分享出去。”

　　徐泓教授解偈道：“台湾馆的主题为‘山水心灯---自然·心灵·城市’，以呼应‘城市，让生活更美好’的主旨，运用心灯的设计理念来传达祈福许愿与净化心灵的意涵，倡导‘回归自然’、‘回归心灵’的新城市文明，亦透过孔明灯，请参观民众能为已、为社会、为世界齐心祈福，也向世人传达台湾充满大爱的心灵。”

　　台湾有什么？台湾是什么？

　　台湾馆被称为“微雕的台湾”。

　　微，是为小；雕，是为精工细作；台湾馆小而精，又以小见大，窥一馆能见全台湾。

　　回归城市本体，既是台湾馆对世博会的点题，也是台湾馆有意无意地引导人们对城市的思考深入底层。

　　台湾馆设计师李祖原将对文化的思考剥为三层：“表层文化是可以用科技解决的物理环境”---这个可理解为台湾馆这栋建筑本身；“中层文化是生活的方式”---这个可理解为台湾馆展示出的生活细节；“深层文化是我们文化的源头，就是我们文化的根”---这是引发我们终极思考的。

　　台湾有什么？台湾是什么？在“天水心灯”成型前，主持设计“台北101”的大设计师李祖原，为这两个问题冥思苦想。最终提炼出的“自然与心灵”这两大要素，正是台湾今天所具有的深层内涵。

　　“最理想的城市是心灵的城市，最美好的生活是自然的生活。希望未来城市文明能够回归自然，回归心灵。”李祖原说，“城市是果，自然和心灵是因，解决城市问题，应该从自然和心灵开始。”

　　以东方哲学为主轴，将城市进步的动力由具体的技术层面提升到抽象的心灵层面，正是台湾馆对城市治理者的提醒。

　　叶明水将城市的治理理念阐释为“知行合一”。而“以心即理”、“致良知”和“知行合一”正是王阳明学说的要点。比如其主张的“致良知”，认为只有疗救人心，才能拯救社会，只有每一个人去掉内心世界的“恶欲”和“私欲”，才能解决现实社会问题。

　　这盏“山水心灯”遥遥呼应着阳明心学，那是对日本明治维新以及之后的韩国发展都产生过重要影响的学派。

　　戴克霆认为台湾的动人之处在于相对谨慎地维持着一种对传统的敬畏，这是亦小亦美的台湾馆最值得琢磨的地方。”

　　“拿一碗牛肉面来说，为什么台湾人做得好吃，既与食材有关系，以‘致良知’之心少放各种添加剂；又与传统有关，各家都把自己祖传的经营秘方与看家本领一代代保留了下来。丢了传统、没有文化，连一碗牛肉面都做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