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花江上的紧急打捞
与其说,这场松花江保卫战是为了避免可能造成的水质污染,不如说,是为了安抚松花江流域公众对“化工”的恐惧
本刊记者/王婧(发自吉林) 文/陈俊宇
7月28日的一场暴雨,将7000多个化工桶冲入了松花江。国人的神经再一次被触动。5年前,同样是在松花江,由于吉林石化苯胺爆炸,污染带顺流而下,直接造成了下游900万人的哈尔滨停水4天,并威胁到俄罗斯的水质。
一场大规模的保卫战就此打响。这是一个特殊的战场——这7000多个化工桶,如果不及时拦截,将从吉林省进入黑龙江,甚至,进入俄罗斯境内。
尽管专家已经很清楚地告诉公众,此次事件,对松花江的水质“影响甚微”,但是,吉林省政府依然将1.2万名官兵投入到这个战场。
“不让一只原料桶流入下游黑龙江省境内”,成为这场大规模的松花江保卫战的目标。在这场战斗中,沈阳军区某集团军工兵团参谋长关喜志不幸牺牲。
与其说,这场松花江保卫战是为了避免可能造成的水质污染,不如说,是为了安抚松花江流域公众对“化工”的恐惧。
头顶的化工厂
王军眼睁睁地看着厂子里的化工桶排着队往外漂,像是中了邪。“没过几分钟,所有的桶就都没了踪影。”等他缓过神来,大水已经直接把院墙给冲毁了。
王军是新亚强生物化工有限公司的员工。7月28日,他起床的时候,正是永吉县暴雨滂沱的时间。在路上,王军接到通知,上游水库溃坝,洪水马上就到,命令所有人员都集中到化工厂办公楼。
大约早上8点半,全厂68人陆续到齐。很快,洪水下来了,厂区和办公楼的一层迅速被淹没。他透过窗户,看着院子里漂满了化工桶,正神奇地被洪水卷向下游。
这一天的暴雨从7月28日凌晨开始,据观测站统计,12小时的降水量达到了290多毫米。这在永吉县的气象历史上从未有过。
大约上午8点,上游的永吉水库和四间水库溃坝,倾盆而下的洪水直扑永吉县城。
永吉县口前镇的水文站10时20分观测数据显示,水位达到9.23米,流量达到2800立方米/秒。1600年一遇的洪水肆虐而过,永吉县城口前镇全城被淹。
疯狂的洪水吞没了口前镇所有店铺的第一层。在老街附近,三层楼的火车站被全部淹没。几节火车货车车厢被洪水冲倒,横在路上。洪水所过之处,连电视机、电冰箱这样的大电器也不能幸免,巨浪像条传送带将能够裹挟的一切推向下游。
从口前镇往下游不到5公里,就是永吉县的经济开发区。这个成立于1993年的开发区在1998年被批准为省级经济开发区,面积大约为25平方公里,目前共有企业100家,大多为小化工,为永吉县贡献了大约60%的财政收入。
这个以工业为主导的开发区地处吉林市饮用水源江段的上游,2006年,国家环保总局就曾经指出,此地“选址不合理”。按照工业布局的基本要求,工业一般应布局在远离水源的地方。
新亚强生物化工有限公司就坐落在开发区,因为这里是松花江的上游,有良好的水源、电力,甚至矿产资源。在大洪水来临之前,新亚强生物化工有限公司是永吉县第二大的企业,年产值达1亿余元,属于县里着力扶持的对象。
从下午2点开始,永吉县的洪水逐渐开始退去。直到下午5点半,王军终于被铲车从楼上救下来,那时,楼梯上的淤泥已经有一人多深,厂区到处都是泥水,存放化工桶的仓库已被洪水淘空,留下一堆垃圾。
事后,据新亚强生物化工有限公司董事长初亚军回忆,当时厂区共有约6000个化工桶,3000个空桶,2500个装“三甲基”的原料桶和500个装“六甲基”的成品桶,有铁桶也有塑料桶,每桶大约170公斤。
受灾的不仅仅是新亚强,吉林众鑫精细化工园的企业库房同样被冲毁。两家化工企业的7138只化工桶在几分钟之内就被洪水卷入了温德河,然后进入松花江。
这一消息在此后几天内,牢牢占据着各大新闻网站的头条,其关注度远远高于对灾情的直接报道。也正是因为这7000多只化工桶,永吉的灾情很快得到了充分的报道,各路救援大军挺进永吉。
就在同一场暴雨中,100公里外的桦甸市遭遇500年一遇的山洪,多个乡镇成为孤岛。道路被打通已经是3天以后,至今,桦甸市的水、电、通信依然中断,灾情远比口前镇严重得多。
抢水是“条件反射”
大约半小时后,几千只蓝色的化工桶浩浩荡荡地出现在吉林市松花江段。这成为吉林市民之后几天中最大的谈资。
松花江呈反“S”形流经吉林市区,吉林市与松花江的关系被形象地概括为“由江而来,沿江而走,依江而展,为江而美”,在松花江的两岸是2002年开发的景观带,绵延57公里,从丰满大桥一直到通溪河口。这里也是吉林市民最大的休闲娱乐场所。
眼看着化工桶顺江而下,这个城市的市民炸锅了。“海了去了,冒着白烟,漂了好几个小时呢,源源不绝。”一名市民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当时一看,都不知道是什么,但大家都知道不是好兆头,当天就开始在超市抢购瓶装水。”
这座中国版图上唯一与省同名的城市,对化工厂的污染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第一时间买水买食品,“因为你不知道是不是会停水”;而政府也有了一套完备的应急预案。
“所谓的恐慌,严格地说是不存在的。大家只是按照自己的逻辑来安排生活而已。”在采访中,无论是市民还是官员,均向《中国新闻周刊》强调。
在松花江的南岸矗立着一块巨大的口号牌——“苦干三年,再翻一番”。口号牌的对面,就是吉林市政府。
事件发生后,“中共吉林市委、市政府立即将此事件报告给省委、省政府,同时迅速启动应急预案。”
两小时后,吉林市政府应急办发布消息,称“吉林市政府已组织力量在龙潭区、经开区和舒兰市白旗镇分五道防线,采用船网结合的方式进行拦截打捞,打捞出的原料桶将被安置在中油吉化公司电石厂”。
整个吉林省,则一共布置了8道防线,当地媒体称之为“天罗地网”。
这天晚上,国家环保部副部长张立军带着工作组赶到吉林市,与地方政府部门讨论后,确定了7个监测断面和2个监测指标。监测数据表明,符合地表水环境质量标准,PH值正常。
7月30日下午,吉林市环保局的工作人员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我们一直在监测,那桶没啥事儿,现在环境监测组都去抗洪的一线了,谁还顾得上那桶啊?”
据当地环保局的调查,进入松花江的原辅料桶内装有三甲基一氯硅烷、六甲基二硅氮烷等物质,每桶约重170公斤,密封性较好,其中三甲基一氯硅烷约2500桶。专家分析,三甲基一氯硅烷遇水分解为盐酸和三甲基羟基硅烷,六甲基二硅氮烷遇水分解为氨和六甲基二硅氧烷;三甲基羟基硅烷、六甲基二硅氧烷均属无毒化学品。
而当天市民在江面上看到的冒白气的现象,则是盐酸和氨的正常挥发,“空气中可能会有些气味”。
晚上8点,当地官方网站称,此次事件对松花江水质“影响极微”。此时,吉林市区抢购瓶装水的状况,已经持续了大半天。
在更下游的哈尔滨,7月28日晚,市内也出现了“松花江水污染,全市将大规模停水”的传言。当晚,夜幕下的哈尔滨掀起了一股抢购瓶装饮用水的高潮。在哈尔滨市香坊区衡山路大润发超市售水区,一位超市工作人员吆喝着拉来满满一车的瓶装水,“今天一天比往常要多卖十倍的水”。
针对水污染的传言,哈尔滨供排水集团不得不做出声明:“目前,哈尔滨市道里、道外、南岗、香坊、平房区等主城区的市政供水管网提供的生活用水全部是磨盘山水,呼兰区、松北区为地下水,完全不受松花江水的影响,市民可以放心饮用。”
吸取2005年松花江污染导致长时间停水的教训,哈尔滨市政府召开吉林化工原料桶流入松花江应对处置会议,启动《哈尔滨市突发环境事件应急预案》,并制定了《哈尔滨市应对吉林化工原料桶冲入松花江事件工作方案》。
尽管吉林省称“所有化工桶无一流出吉林省”,黑龙江仍然在做“最坏的打算”。哈尔滨市成立了“拦截打捞前线指挥部”,并“以杏山镇临江村付家屯防线为主线,开辟了七道拦截打捞防线,组织模拟拦截打捞实战演练,全力应对吉林化学原料桶冲入松花江突发事件,拦截上游漂浮物”。
8月1日上午11时,黑龙江省副省长杜家毫在肇源县古恰码头介绍说,“据各项检测指标显示,有特殊物质微量检出证明,事故水团已于31日晚7时进入黑龙江省境内,但PH值仍在正常范围。”
松花江的阴影
7000多个桶逐渐漂向下游。1.2万官兵早已布下8道防线,严阵以待。
29日13时。榆树市五棵树镇松花江码头。这是吉林省布置的第五道拦截点,也是8道防线中最大的一个拦截点。
八艘大船在江面依次排开,十几艘冲锋舟在船前船后穿梭。人们用特制的铁圈、铁钩、铁笼子等工具将化工桶抓住,或捞到船上或固定在船体上,然后靠近岸边,三台大吊车轮流作业,将原料桶提到岸上,再送到指定地点,等待专业的运输车将其运走。
29日14时。扶余县乌金屯大桥。
从沈阳军区调集的舟桥部队在此早已架设了一座340米的浮桥。在此坐镇指挥的吉林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竺延风称,“争取在吉林省境内能全部将物料桶拦截住。”
位于松原市境内的哈达山水利工程堤坝则成为了8道防线中的最后一道。松原市位于吉林省中西部,地处哈尔滨、长春、大庆三角地带,松花江沿着松原市北境东流,进入黑龙江辖区。
松原市调集大小船只270余艘,“要求各县区、各部门不惜一切代价,不漏一个桶,在哈达山水利枢纽工程将之一网打尽。”
大规模布防的背后是2005年松花江水污染事件的阴影。
2005年11月,吉林石化苯胺爆炸,长约80公里的污染带顺着松花江一路向下,速度每小时3公里。在流经了舒兰、松原、双城等10余个市县之后,直逼拥有900万人口的哈尔滨。苯及其衍生物是生命的杀手——致癌、致畸形、致基因突变,并会伤及人的中枢神经、组织器官及造血系统。
此后,哈尔滨这座城市为此停水整整四天,发生了严重的抢购事件。官方更是在决策上伤透了脑筋。更下游的俄罗斯也忧心忡忡,据当年俄罗斯的新闻报道,在宣布进入紧急状态后,哈巴罗夫斯克、共青城、阿穆尔斯克3个城市的151所中小学、136个幼儿园与学前班全部关闭,536家食品加工企业也暂停营业。
这场事件最终导致时任国家环保总局局长解振华引咎辞职。此前,解振华曾说, “松花江不仅是哈尔滨的母亲河,它的水质状况更关系到沿江、黑龙江和吉林几千万百姓的身体健康,保护好它是我们环保工作者的责任。”
在2005年的吉林苯胺事件后,国家出台了《松花江流域水污染防治规划(2006-2010)》。规划中称,松花江沿岸排放汞、镉、六价铬等重金属和难降解有机污染物的企业有157家,根据2005年环境统计数据初步分析,排放汞、镉、铅、六价铬、砷、挥发酚、氰化物等有毒有害物质共60吨/年,排放石油类351吨/年,主要集中在石化、冶金皮革、电镀等行业。
“让松花江休养生息”,这是2007年国家环保部部长周生贤提出的战略举措。但由于历史原因,密集分布在松花江流域的化工企业不断发生着或大或小的环境事故,也让流域的公众对此“有足够的思想准备”。
7月28日这一天,恰巧吉林市的部分区域停水。因此,有市民推测,“停水和化工桶有关”。尽管官方很快辟谣称,由于洪水来势较猛,导致市内水压较低,出现部分地区停水,“马上就能恢复”。但在这个问题上,市民们很敏感。“2005年的时候,政府也不敢告诉我们,水源被污染了呀,所以只能说是检修。”
“松花江流域的化工厂太多了”,有市民感叹,“所以我们也并不是真的那么恐慌。担心的不是污染,是停水,很不方便。”
对化工企业而言,松花江流域是一块沃土——这里有着化工企业所依赖的水源、电力、矿产资源。2005年,美国《福布斯》杂志为此还专门推荐吉林——中国最适宜开设工厂的城市。相比其他缺水城市,吉林市的人均水资源可达全国平均水平的1.8倍。 ★
(实习生宋丹亭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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