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麟岳的家就在万洞山下。“过去我们手里都有爆破证,我们本来是合法挖矿,后来是公安拿了人家这个。”他用手指捏了两下,“才不发给我们了”。在北衙村待久了,就会发现这里的秘密,每个人的话都有些虚虚实实。进入每家都会被带着去看某处瓦松动,某处墙体歪,但确实看不出明显的地方。老百姓就更委屈:“政府护着企业,用警察来压我们。以前我们不知道这富含金矿,到2003年之前我们都觉得矿山应该是我们的,但是自从那次打架,村里还有一个人被判了刑,就是组织的人,我们就懒得说了,反正上面说上面的,是不会有人替我们说话的,我们自己干就行了。”
黄金公司大量的含有剧毒氰化物的废渣,过去都堆放在巨大的尾矿库中。“尾矿库越建越大,现在还在加大。”村民们始终觉得那些藏有海量尾矿的地方才是本地儿童铅中毒的真正原因,不过黄金公司给出的解释是:“尾矿库是完全密闭防渗漏的,而且自从2006年凌云钢铁建立后,消耗的尾矿就越来越多。”经济局的信息是:“黄金公司还想把废渣从10元/吨提价到35元/吨,现在政府正在给两个公司协调,但是黄金公司把持着钢铁公司的来料渠道,有资源优势,现在市场也很好,所以在这一点上也比较强硬。”
炼金术:凶险的利益
进入村子很多人家看到陌生人都会立刻转身回家锁好门,刚刚统计出来的数字是,北衙村约540户人家,居然有240口小氰池。这就是2003年对抗后的结果,以及政府给出的解释,“血铅增高就是村民用土法炼金,冶炼过程中铅挥发出来,被直接吸入呼吸道”。小氰池就是在蒋光勇等很多人家看到他们自称蓄水池的水泥池,深1米左右,长宽各异,只要能在院子里放下就行,以免外人看到。现在这些池子大多存水,或者干脆填土种菜。“我们很久没做了,血铅中毒不可能是这个闹得,那么大的烟囱冒烟政府不管,我们这么零散一点活就说是这个害的。”很多患病儿童的家长,都说自己家完全不用土法炼金,甚至说隔壁都没有人炼金,不过进入村里如果一定要进入某家,基本上就很容易看到这一套土法炼金的器具。
村民们不承认自己是“土法”。“我们的工序和黄金公司可是完全一致的,先用氰化钠泡矿石,再用细锌丝吸附金银等等,熔化之后再冶炼,金熔点最高,要3000多摄氏度,所以最后炼剩下的就是金了,还会有一些银。”蒋说,银只能作为土法炼金的附属品存在。不过原理虽然一样,黄金公司最后冶炼却采用电解,直接把黄金分离出来。看到村民家里这个比砂锅还小的石棉小锅,没有盖子,塞在一个汽油桶做的泥巴炉子里,蹲在地上就可以炼金了。铅雾从何而来?铅的汽化温度是1500摄氏度,矿石中的铅元素,还有其他的比黄金熔点低的金属都会汽化,一定会在炼金过程飘浮出来。“矿石泡十几天,最后烧金子不过一个来小时,只要人在旁边不停看着,一吨的金矿石如果品级好能出十几克,这个周期大概就是半个月。”蒋说,村民们不是不知道会有铅雾出现,“烟雾很大,但是我们都等老人小孩睡觉以后才会去熬制”。每年每户人家得利从几万元到十几万元不等,“基本不要什么本钱的”。
平日里晚上就会有这些熬金的星星点点出现了。“这个方法是湖南人教的,我们大理传统上没有这些东西,早先是湖南人炼,我们只要给他们矿石就行了,也就是黄金公司刚成立的时候,后来我们自己炼,湖南人给我们打工,找矿石去。因为除了一开始,后来黄金公司对矿山监管就严了,我们总也弄不到矿石。”蒋光勇说自己没有赚到钱,“我们买矿石回来炼,品级一般的一吨也要2000元以上。”可是价格这么贵,一吨矿石才出十几克金子,怎么能赚钱呢?何况还有最重要的化学品氰化钠,价格在每吨千元以上。问到后来他才说:“我们的矿石不要钱,都是山上捡的,人家黄金公司不要的。”其实在万洞山上密密麻麻的矿洞里,还有不少零星的矿柱或碎矿石,即使开挖了这么多年,黄金的远景储量还有约200吨。
洞越挖越深之后当地人不再愿意自己下去采。“最近几年因为雇工下矿开采出了人命的有3起,附近的农民、贵川两省以及很多外来打工者涌入北衙村,最高峰流动人口有2000多人,很多人干脆很隐蔽地住在山里,还不好统计。”周培斌说。北衙村的村民成了小雇主,“只要家里有池子,活都可以雇人来干了,有时候我也和别人合股,比如湖南人来我家里,租我的池子,一个月给我2000元”。蒋光勇说自家的两个池子近一年都是租给外来人做。北衙村的富裕也是远近闻名了。“我们也不是一开始就学公司炼金。”蒋光勇说,最早池子就设在村里的道路两旁,一点也不遮掩,基本上是公开的自己炼金。“90年代末黄金交易就被国家放开了,以前不能私下交易,金沙江淘金的每年我们都得花大力气去查处,但是90年代末北衙正好赶上放开了对黄金的管理,交易是合法的。”周培斌说。
矿石还算容易,毒性列第二位的氰化钠是老百姓们最大的秘密,和任何人讨论氰化钠都得不到明确的答案,只会告诉你:“小饼一样的白色盐状,一吨一两千元。虽然价格不贵,但是很难弄到,不过我们村路边就有人来卖。”到底谁来卖?怎么卖?又无人作答。“这是我们现在最大的问题。”周培斌在这条线上工作了20多年,“只知道谁在用,哪来的却怎么也问不出,所有人都告诉我,是路边买的。非法物品一定是从合法渠道流出去的,可是黄金公司的管理是全程视频监督,一丝一毫的量都有出处,查了这么多年,剧毒物品氰化钠、氰化钾的黑市到底是怎么回事,摸很多年从来没有摸出过上线。”
对于村民们自家门口的烧金子的小锅,他们会告诉外人:“这是我们用来插香的,捡来的。”在村里人家动辄查获几十公斤的刺鼻的硝酸,也是浸泡矿料的原料,这家人对于工作人员的收缴没有任何触动,只坐在家里埋头吃饭,面无表情,就好像那些东西不属于自己。医院里的孩子们已经逐渐能够蹦跳着分配玩具。家长们依然把矛头指向拥有高炉的大企业。其实村里还有两个小铅厂,是本村人杨晓钟和郑松涛开的,铅厂的滚滚浓烟曾经被村民用手机拍下来,当做“钢铁公司排烟照片”提供给媒体,后面铅厂的几个三角形烟囱还清晰可见。钢铁公司的人感到很冤枉:“炼铁确实会造成一定污染,比如气体排放有泄漏,但是铅是不会从这里出去的。”恰恰是排出可疑气体的铅厂却无人指控。一出事他们的厂子就被查封,人也不知去向。“铅厂的矿石都不是从我们山上来的,这里的几座山都有金矿,其他的就炼铁去了,铁和铅互相矛盾。”但是本村人从不指责这两个非法生产的小矿,因为“大家都不容易,谁也不能断谁的财路”。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想法,血铅中毒虽然在村民口中“说不定以后还有后遗症,影响智力发育”,但对于自家炼金的小池子、小炉子却极力维护。“我们不过捡人牙缝的东西,就犯法了吗?!”蒋光勇的妻子特别理直气壮。“为啥有铅?2003年以前我们的池子都在路边上,后来都被炸毁拆掉了,才都建在自己家里。”为了平息公司和村民的矛盾,北衙专门有一个协调办公室,负责所有官司。强行拆掉村民的设备并没有效果,在自家关起门来照样烧金子。周培斌说:“我们进去人家把氰化钠倒掉,我们就什么证据也没有了,氰化钠的买卖运输规定条例只适合企业单位,对于个人使用只是禁止,没有相应的法律责任需要他们负。贩毒是要命的事,从风险和利润讲,目前市场上氰化钠比毒品还有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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