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至于用人头保证,但是可以用我的人格保证,我没有去刻意造假。为什么现在成了一个完全解不开的谜呢?”
——— 拍摄者 张轶
“外面的人不了解,对我们渔民来说,船就是我们的家,(尸体)怎么能往家里拖咧?”
——— 船主圣德义
“当时王守海离岸边应该有15米,他要说什么话,岸边不可能听到。”
——— 冬泳队队员向家斌
南都记者 占才强 发自湖北
“挟尸要价”,原《江汉商报》摄影记者张轶所摄,照片素材来源于2009年10月24日湖北荆州3名大学生救人牺牲事件。照片中王守海牵绳立于船头,绳子另一端在水中,系着一具英雄的遗体,文字说明称其说“……说好的三万六,钱到位了再往上拉……我只听老板的……”该照片今年8月获中国新闻摄影最高荣誉“金镜头”奖后,引发关于真实性的巨大争议。
摄影记者张轶赶到现场的时候,船已经停止了打捞。捞尸人王守海蹲在渔船的舷边,正清理滚钩。500多个“J”形铁钩,系在一条50来米长的粗尼龙绳上,已纠缠一团———这之前,下午4点10分许,这些铁钩将第一具遗体刚打捞上岸。
争议此刻已经开始。泊在岸边的渔船,在周围躁动的大学生和围观群众,包括张轶看来,是在故意拖延时间。第一具遗体捞起后,长江大学的钱还没送到。张轶说他看到,学生跪着向王守海哭诉同学是为救人才下去的,这个场面被他事后反复回忆,“摧毁了我对人性存在的美好愿望”。
而王守海却没有这些记忆。他,连同船主圣德义在接受南都记者采访时均称,并没有学生向他们跪求。将船停在岸边,仅仅是整理滚钩———它们要逐个滤开才能再次打捞,这个过程通常需要半个小时。他们也并不知道钱的事,大学生救人也是后来才得知。
船再次驶入江湾。张轶的镜头准确记录,下午4点45分, 第二具遗体头部露出水面。1分钟后,遗体手腕被绳打结固定在船边。
4分钟后,下午4点50分,最大的争议时刻到来———穿白衬衣、站在船头的王守海,挥动右臂停在空中的一瞬,被站在岸上的张轶摁动快门,定格成一幅注定会载入中国摄影史和中国新闻史、成为永久话题的争议画面。
信息紊乱的下午
2009年10月24日下午,和张轶一起骑自行车从报社赶往现场的,还有同事黄海(应要求为化名)。在位处荆州市区 的《江汉商报》,张轶当时是一名摄影记者,黄海则是社会新闻部的文字记者。如今,这两名记者都已离开《江汉商报》。
这天恰逢周六,正在报社加班的黄海和张轶接到另一记者打来的电话,说宝塔河有人溺水,两人遂分别骑上一辆自行车,赶往两公里外的事发地。社会新闻部主任杨大明(应要求为化名)也随后赶到。
到宝塔湾后,黄张作了简单分工,各自分头采访,但都没离开嘈杂的岸边。当时关注的焦点,还是溺水大学生的身份和落水经过。黄海注意到,有学生和群众指责两艘渔船上的渔民见死不救———但这两艘是停在岸边打鱼的渔船,而非事后赶来捞尸的载有王守海的两艘船。
“当时并没有注意挟尸要价,挟尸要价是后来搞出来的。”黄海说的“后来”,是指事发近10天后,11月3日,由张轶拍摄、署名“真真”的“挟尸要价”照片经 《华商报》首发,并辅以“捞尸者牵绑尸绳谈价”的报道刊出,“挟尸要价”概念始才出街。在大学生舍己救人的英雄行为反衬下,“不救活人,只捞死人”的王守 海们顿为千夫所指。
黄海和张轶赶到现场时,第一具遗体已被捞起并送走。但整个采访过程中,黄海并未目睹大学生跪求渔民救人的场面。他看到的是,有大学生向赶到现场的消防队员跪地请求,但对方似乎无能为力。大学生跪求渔民的场景,黄海是在事后的视频中看过,但跪求对象是打鱼船上的渔民,时间应在他们赶到之前。这也被事后的诸多媒体报道所证实。
入冬后那个江水冰冷的下午,岸上人声嘈杂,各种信息紊乱且头绪繁杂。初来的记者甚至没能分清打鱼的渔船和捞尸的渔船,而对捞尸背后另有指挥者甚至也一无所知。诸多核心信息在事后剥笋般一层层披露后,才渐渐大白于天下。
奔忙人丛的黄海和张轶其时并不知道,在他们到来前,当天下午约4点10分,王守海、圣德义、王文柱将第一具遗体拖上岸后,39岁的岸上老板陈波很生气,指着船上3个人说:“你们是第一次搞这事啊。”此前,陈波与长江大学文理学院基础部副主任李启文已谈好打捞费,每具遗体捞起来1.2万,捞不起来6000元。协商并无异议,但当天周六,会计没有上班,几位在场老师凑了3700元押金,买了价值300元的烟和矿泉水。
王守海等3人没有应答。开始清理滚钩,准备第二次打捞。这时陈波又跟长江大学文理学院基础部副主任史千里协商,要求将第一具尸体打捞费1.2万元付清。史千里说钱已在路上,马上就到,又当陈波面给会计打了电话,让马上送钱来。陈波这才又下到岸边,渔船开始第二次打捞。
上述被官方披露的诸多信息,黄海也是事后才知道。据此他认为,现场是存在挟尸要价的,“钱不到位,我不给你捞,搞起来就漂在那里,并不急着捞上来,这算不算是挟尸要价 呢?”
但王守海不这么认为。2010年8月25日,面对南都记者的采访他坚称,整个打捞过程,自始至终他都没和陈波联系过,更没有得到陈“钱不到位,就不捞尸,或不急着捞上来”的授意。
屡获大奖与屡受质疑
据官方口径,第二具遗体约在30分钟后打捞出水。张轶镜头记录的时间是下午4点45分到4点51分。
打捞船为两艘,一艘圣德义的,一艘王文权的。王守海站在圣德义船上,同船的还有王文柱。另一艘是王文权和冯炳昌。两只船分别扯着尼龙绳滚钩的一端,约4点45分,穿白衣服的方招头部浮出水面。
4点46分,王守海牵着绳缆一端,王文柱俯身用绳子为遗体的手腕打结,固定在船边——— 这个举动在后来遭致非议,激愤的全国网友在网络漫天飞舞地指责:为什么不把英雄抬到船上?
2010年8月27日,船主圣德义在他的家中接受南都记者采访,对这一举动给出这样的解释:“外面的人不了解,对我们渔民来说,船就是我们的家,(尸体)怎么能往家里拖咧?不是怕不怕的问题,是不吉利,以前捞尸也都是这样,不光我,其他渔民都一样。”在场的老伴则说:“难道英雄就不能泡在水里了?就不能用绳捆住手了?”谈到捞尸费又说,“难道是英雄就可以不给钱了?”
4分钟过后,下午4点50分,王守海做出“挟尸要价”照片中的挥手动作。张轶在同一分钟内还拍下了另两张图:王守海挥动的手落下,和颔首伸臂指向船头。
这就是最大的争议时刻。争议最高峰的到来,却是在事隔10个月后,2010年8月18日,张轶所拍“挟尸要价”以评委全票通过,摘得有“中国荷赛”之称的中国新闻摄影最高荣誉“金镜头”奖。评委认为,这是一幅揭露社会公德缺失的纪实力作,挟尸要价的行为突破了社会道德底线。
然而次日,获奖照片———准确地说是再次———受到了质疑。最强劲的声音发自长江大学宣传部部长李玉泉,他当天在博客上发文《一张假新闻照片〈挟尸要价> 夺得中国新闻摄影最高荣誉》。
李认为“挟尸要价”照片被错误解读,会误导社会大众。图中主角王守海当时的行为并非“挟尸要价”, 而是在“牵尸靠岸”。并建议有关部门核实照片真实性,撤消该照片获奖资格。
浏览李玉泉的博客会发现,这并非他的第一次质疑。早在《华商报》首发“挟尸要价”照片及相关报道后,2009年11月16日,他就在博客发表了《“牵尸谈价”:不能不说的事实真相》,对报道所称“捞尸者用绳 牵拽水中的大学生遗体”是为了“索要更高捞尸费”,给予“澄清”和反驳。
“挟尸要价”在《华商报》首发时,图说配文为:船头着白色衬衫者陈某与老师、学生牵着尸体谈价。这个将王守海误作捞尸老板陈波的图说,后来转载时得到修改。2009年11月5日《南方周末》再次配发这张照片,但记者杨继斌《“挟尸要价”另有其人“见死不救”渔民被冤》的报道立意却是厘清被误传的信息,对“挟尸要价”主角也作了客观的呈现。
并不为大多数人所知的是,“金镜头”也并非“挟尸要价”所拿第一个大奖。此前,从2010年1月到8月4日,“挟尸要价”先后获第18届金镜头比赛暨华赛中国作品初评年度最佳新闻照片奖、2009中国瞬间中国新闻摄影大赛(第三届)一等奖、2010全国摄影艺术展览评选记录类银奖。8月5日,李玉泉又发表 “就张轶‘挟尸要价’照片获全国摄影艺术展记录类银质奖致评委会的公开信”,再指照片涉嫌造假。
但李玉泉被掷于舆论的风口浪尖, 还是在“金镜头”揭晓之后。在张轶通过网络公布了其它的百余幅照片后,8月21日,李的博客也公开了一组“被迫公布的照片”,并连续推出《要价与挟尸要价》、《徐穗辉:照片能否命名为〈挟尸要价〉》(转)两篇博文,强调“要价”与“挟尸要价”是两个不同概念。但随后李和他的博文一起,就再无音讯。
被谩骂的宣传部长
连日来,长江大学宣传部部长室的大门一直紧锁。南都记者三次到访,均未见到办公室主人。在李玉泉位于荆州市油苑小区的住所,敲门也无人应答。宣传部副部长朱行书告诉记者,李部长到外地出差了,他给记者的手机号也一直关机。一位院级领导则告知,“这个事以后”,李玉泉被安排到外地休假去了,换了新手机号,也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在网络搜索“李玉泉”等相关信息时会发现,李玉泉早被大量的网友“人肉搜索”,其个人手机、家庭座机、办公室电话、家庭住址被一一公诸网上。网民以谩骂居多,“没有人性的东西”、“经人肉搜索,得知八凌打捞公司陈波是李玉泉的干爹”、“我只能说李部长,你会被淹死的,被全国人民的口水淹死的!”
李玉泉博客2009年11月1的一篇博文《求真,求实,是新闻的灵魂》,也被网友跟帖道,“你不配谈‘求真,求实’,我为你感到羞耻。正是你这种人衬托出了英雄的孤寂与悲哀。”
被视为代表某些利益集团而进入公共视线的李玉泉,所承受的舆论压力,由上可见一斑。8月23日,还有网民爆料称,李玉泉曾担任八凌打捞公司董事长,此经媒体调查后证伪。
李玉泉的身份,是饱受非议的主因。外界不解大致有二:一是“挟尸要价”的针砭指向,与长江大学并无干系,相反,长江大学是孕育救人英雄,被无良打捞公司“敲诈勒索”的对象。其二,身为荆州市最著名学府的宣传部部长,与地方官员必定“关系非同一般”,而“挟尸要价”刺痛的是地方神经,李玉泉“跳出来”是否受当地所使?张轶在接受南都记者采访时也直言疑惑,“引起争议在我的预料之中,但是我没想到是长江大学的宣传部长来质疑真假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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