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队——“没有钱,没有装备,没有训练,没有刑罚”
从控制现场到展开谈判,一连串失误连接在一起,耶布拉总结出来的谈判破裂的原因包括:沮丧、绝望、怀疑、来自外界的消极干扰以及对他弟弟的现场抓捕。
最后成功的机会完全系于负责强攻的SWAT队伍身上,很不幸,他们所承诺的战斗力失灵了。整个进攻持续了将近一个半小时,有西方特警教官站出来讽刺说:“这可能是有史以来最长的人质解救行动。”现在,SWAT的4个领导人已经被停职,战斗成员都在接受调查。我们通过两位当地的中间人,终于辗转找到了一位愿意开口的前SWAT队员,但必须使用化名。
今年53岁的戴维(化名),与55岁的劫匪门多萨警衔一样,都属于高级督察,这在在菲律宾警察13级序列中排名第9,已经算是相当不错的归宿。他曾在马尼拉警局的SWAT队伍服役10年,后来又一直在马尼拉警局总部任职,对这支队伍的变迁一直保持着观察。
据戴维介绍,马尼拉警察局的SWAT队伍组建于1980年左右,但是只有三四十人,现在已经壮大到了100人左右,下设3个战斗分队。在他服役的上世纪90年代,SWAT还算是马尼拉警局的王牌和骄傲。“当时训练很努力,长官也很负责,大大小小的危险任务几乎全部由我们承担。”按照成立时的宗旨,SWAT主要负责4个方面的任务——人质解救排在第一位,此后是银行抢劫、驱散暴力以及个人安保。不过,戴维承认,这么多年来,前两项任务并不多见,从他给我出示的服役期间的照片看,大都是些暴力对抗方面的任务。至于巴士人质劫持,能想起来的只有3年前的那次,当时遭劫持的是一辆载有30名儿童和4名教师的旅游车,不过最后以成功劝降劫匪而告终。“我们从来没有面对过一个专业警察出身的劫匪。”
虽然SWAT的训练教程里有一章封闭空间战斗(Close Quarter Battle,简称CQB)的内容,但主要针对的是楼房攀爬和破窗而入,针对旅游大巴的训练少之又少,“这是第一次真正有危险的巴士劫持案”。这样说并不过分,马尼拉大街上横冲直撞的公交车与我们印象中的巴士完全不同,类似于拖拉机的车头,车厢就是个敞口的铁皮盒子,两侧各有一个小窗口用塑料布遮挡着,乘客招手拦车,然后迅速从车厢后面钻进去。它们装饰得花花绿绿的,在当地的名字叫吉普尼(Jeepeny,菲律宾语中就是“小巴”的意思)。当天,戴维没有到现场,不过也在马尼拉警局参与了营救的指挥与监控,他评价说:“十几年过去了,现在的SWAT不仅没有进步,甚至还不如当年。”
转变就发生在这10年间,关键的问题是经费大大减少了,队员的选拔体系和训练体系随之发生了改变。当年应征入伍的新队员,都要在国家警察局的训练营里接受为期3个月的集中训练,但现在类似的集训已经没有,队员训练直接由SWAT的长官负责。“除了衣服和装备略有不同,他们与普通警员并无明显区别。”戴维告诉我,“经费少得可怜,而且能申请下来多少钱,全看SWAT的长官是不是个强硬的人。”
至于装备,更是10年未变。“SWAT的队员甚至有一半的人连防弹衣都没有,怎么跟门多萨正面对抗?”戴维感慨说,十几年前他用的是M16,现在仍旧是M16,甚至很多就是当年留下来的老枪。相比之下,国家警察局的SAF部队训练要好一些,门口站岗的士兵告诉我,入伍后要接受为期一年半的集训。不过他们同样也使用M16,这个士兵已经服役7年,他摸着已经斑驳陆离的M16告诉我,“这枪很实用,但要用在近距离作战中,就有些太长了”。
在戴维给我列出的装备空缺单中,有一长串的名字,“缺少精准枪支、缺少防弹背心、缺少钢盔、缺少夜视镜……”他坦言,在SWAT服役的队员们绝大多数都干个两三年就离开,为的是争取警队内的快速升迁,“如果没有保护,他们当然也会三思而后行”。国家警察局的新闻发言人在接受当地媒体采访时透露,SWAT队伍配备了爆破玻璃的特殊炸药,但当天却来不及去取,因为他们要在现场随时监视情况变化。这个理由多少有点匪夷所思,一位拒绝透露姓名的警察挖苦说:“即便有我也很怀疑他们会不会用,或者,他们干脆就是高估了大锤的威力。”
劫匪——“他曾是家族的骄傲,现在却成了冷血杀手”
为了寻求对这个警察杀手的理解,8月28日,我坐上了开往门多萨家乡的班车。先坐两个小时的大巴,进入马尼拉南部的巴达岩省(Batangas),在塔纳万市(Tanauan)郊区下车,换乘噪声震天的吉普尼,进入塔纳万市的市区后再换乘摩托三轮车,一小时之后才到达门多萨家所在的巴纳迪瓦小镇(Banadero)。
小镇有点类似于中国南方的农业村落,路旁都是浓绿的庄稼。门多萨的家紧邻着一条柏油马路,一座浅色的两层小楼,与周围的居民比起来还算不差。这一天正是门多萨下葬的日子,院子里坐着几十个亲友,门口挤满了大批记者和摄像机。
葬礼仪式在几公里外的一个白色教堂里举行,车队护送着门多萨的棺柩,除了电视台的转播车,还有前来负责维持秩序的当地警察。门多萨生前同事都穿着便衣,只有他26岁的小儿子贝斯马克(Bismark)穿一身警服。
现年55岁的门多萨可以说出身警察世家,父亲也曾做过警察,现在弟弟是一名交警,小儿子在离家乡不远的警局任职。当地媒体记者告诉我,这样子承父业的传统在菲律宾非常普遍,尤其是警察家庭,长辈的关系和名望对后代很有帮助。
门多萨1981年毕业于菲律宾犯罪学院,这是菲律宾培训专业警察的唯一院校。此前他曾在国家公园开发公司做过一段时间的电工,可以想象,一个到首都闯荡的小镇青年,能够进入马尼拉警察局并不容易。“他曾是我们全家的骄傲。”门多萨的儿子贝斯马克对我说,“他是我们的好父亲。”
整个小镇都弥漫在一种矛盾的气氛中。从警20多年、曾获得过17枚奖章和“菲律宾十大青年杰出警察”的门多萨,一直以来都是他们理想中的好人。“他性格有点内向,不怎么爱说话,但也从来不耀武扬威。”几乎每个接受采访的小镇居民都是类似简单的评价,同时,他们也摇着头说对不起,“不管怎么样,他现在成了一个冷血杀手,怎么也想不到他能干出这种事,肯定是被逼急了”。
劫持当天傍晚,在与电台记者的连线中,门多萨气愤地诉说自己曾给负责他案子的检察官写过3封申诉信,但都被退回了。看得出,这个案件对门多萨的打击非常大,如果一切顺利,一年后56岁的门多萨就可以退休了。级别相同的戴维估算,门多萨可以一次性获得大概200万比索的退休金,而且退休3年后,还可以按月领取养老金。“一个干了一辈子的警察,安全退休就意味着一切,否则连生活都成问题。”
门多萨的警察生涯一路都很顺利,他在马尼拉警区机动部队担任十几年的巡警后,1991年进入刚刚组建的国家警察局,在马尼拉警局担任高级警官。2002年,他还曾担任过马尼拉一个分局的局长,到2005年升任高级督察。“能够在高级督察的位置上退休,对很多人来说已经不错了。”还有3年也将退休的戴维告诉我。
人生的转折就发生在2008年。菲律宾国家申诉办公室的材料显示,马尼拉年轻厨师克里斯蒂安·卡劳在停车场被门多萨率领的4人巡警小组拦下,以违章停车、无照驾驶及藏毒为理由,当场勒索3000比索(约合450元人民币)。克里斯蒂安拒绝交钱,然后他被带到巡警总部,为了让其无法通过毒品检测,他们强迫他吞下了一小袋冰毒,最终卡劳让朋友送来2万比索(约合3000元人民币)赎金后得到释放。接到投诉的国家警察局开始对门多萨进行调查,但案子一直没有明确结果。其间,门多萨曾获得一次复职的机会,被贬到菲律宾南部武装叛乱分子猖獗的棉兰老岛任警官,但他并没有通过90天的试用期。今年1月,似乎在案件尚未完全明朗的情况下,门多萨被正式解职,同时剥夺了其退休金。
门多萨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亲戚告诉我,此后的门多萨话更少了,忙着为自己的案子申诉。“也许这样的情况在菲律宾很正常,但对于他的家庭来说,却是一个十足的灾难。”熟悉当地警队的中间人则向我解释说,“即便是一个公认的好警察,其实干出这种索钱的事也不稀奇,出租车司机闯红灯也要乖乖掏出100比索塞给警察,而且从来没有收据。”
结尾——“我想以此纪念那些死去的人”
公允地讲,在菲律宾的这几天,当地人表现出来的歉意是真诚的。在菲律宾国家警察局采访时,几乎每个在场的警察都会主动过来说声对不起,8月27日下午在国家警察局总部举行的降旗仪式上,菲律宾的国旗还是保持下半旗志哀。在塔纳万市郊区下车的时候,周围小卖部前乘凉的居民刚开始警惕地打量着我,但当他们知道是为采访劫持事件而来的中国记者时,又开始热情地为我画地图指路,并不断叮嘱一个人在菲律宾旅行要注意安全。
但同时,警队的松懈也一目了然。在国家警察总局,只要跟门卫打个招呼就可以随意出入。马尼拉警局总部甚至连门卫都没有,我可以在每栋办公楼之间自由穿梭。SWAT特警队的办公室非常简陋,位于一栋拥挤的小楼一层,门口正在修路,扛着M16的特警队员们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聊着天。更离奇的是,到达特种部队SAF的训练营时已经天黑,值班卫兵不仅没有表现出警惕与冷漠,反而很热情地跟我聊了很久,一起探讨了M16的性能。
警队的懒散与缺乏专业性在当地人看来并不太惊讶:“难道你们真的很生气吗?世界上发生劫持人质死亡的国家很多啊,菲律宾已经算安全的了。”刚开始我多少有些不理解这句话,但只要看看马尼拉市区满大街别着手枪、扛着散弹枪晃悠的保安就会明白,生活在这里的人可能对枪杀已经司空见惯了。门多萨被开除已经半年为什么还能拥有M16步枪?在当地警察看来这根本就不是个问题。菲警方估计,目前流散在菲民间的未登记枪支已多达100万支。
这就是菲律宾,一个完全不同的国家。在对首席谈判代表耶布拉采访结束后,他拿出一张白纸,请我用汉字写出他的名字,他说要把这三个字文到手臂上:“我想以此纪念那些死去的人,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次谈判。”
(感谢徐木子、Milan、Mark及黄栋星等人的大力协助,实习记者张弛对本文亦有贡献)
8月25日,菲律宾马尼拉,中国留学生悼念在劫持事件中遇难的香港游客
8月23日,警方谈判人员正与劫匪门多萨交谈
8月23日晚,菲律宾警察对遭到劫持的旅行大巴进行强攻
8月25日,被劫持人质的亲属及幸存者准备从马尼拉返港
事发当日,旅游车司机从车中逃出,并称人质已被劫匪全部杀害
解救行动总指挥、马尼拉警察局长马格蒂瓦伊
8月30日,马尼拉特警队队员在展示他们的特殊装备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