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7日，国家安全生产监督管理总局的一份公告证明河南省平顶山市兴东二矿“4·22”瓦斯爆炸事故死亡12人被瞒报。然而此前，当地政府曾两度公开辟谣。政府为什么会这么做？矿老板究竟做了什么，能让这样一起特大事故被成功瞒报。

　　8月22日，河南省平顶山市解放军152医院烧伤科病房，36岁的魏红亮坐在病床上输液，他是兴东二矿“4·22”矿难的幸存者之一。

　　此前，这起瓦斯爆炸事故曾被当地政府在媒体上两度辟谣。7月27日，国家安全生产监督管理总局发布第20号公告，确认兴东二矿副井“4·22”瓦斯爆炸事故死亡12人被瞒报。

　　6月24日，《华商报》刊发《谣言还是谎言？》，就“4·22”事故传闻调查，确认遇难的5名矿工姓名及身份证号码，后这份报道被举报者张向东应调查组要求，快递给国务院调查组。

　　6月31日，魏红亮被国务院调查组安置在152医院治疗，配合进一步调查。

　　“快出院，哪怕多让矿上赔点钱”

　　“爆炸时我正好在进风口，我的东边是死人，西面是活人。”时隔数月，魏红亮回忆起来已经没有当初的紧张。

　　那是4月22日下午4时，魏红亮和近200名工友陆续下井。事故发生地是西井。井下先是100多米深的竖井，然后连续三个大约15度长斜坡，斜坡的终点分别向东西方向水平掘进，离地面垂直距离约300米，巷道高度能将就着容下普通身高的人弯腰行走。

　　当晚9时，魏红亮正在东、西巷道和出煤巷道的三岔口处“挂钩”，就是将运煤小矿车连接在一起。他东边100米外巷道深处，大约10多个工友向东掘进，西边200多米，约有60多个工友作业。他的右边是通往立井运煤巷道，同时也是地下矿井的进风口。

　　事故发生时，魏红亮并没有听到声响，只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推起后狠狠摔在地上。他意识到出事了，便凭感觉向外爬，但很快吸入有毒气体昏迷过去，等他清醒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地面。

　　魏红亮事后得知，是西巷作业面的弟兄们逃生时发现了他，把他也拽了出来。爆炸点在距他所处的位置100多米的东巷，那里的工友无一生还。幸运的是中间5个弯道削弱了爆炸所产生的冲击波，加上他恰好处在进风口，所以爆炸之初他几乎毫发未伤，但距他2米外的韩金国被严重烧伤，五六米外的一个叫“怀”的工友(井下工人分属不同的包工头，经常不知姓名，只是互相跟着别人喊)在获救第四天不治身亡。

　　当晚，5名伤员被送到一家个体烧伤科医院。三天后，魏红亮等三人被转院到当地新华区一家医院。听工友说，爆炸发生2小时后，矿上曾组织30多人下井救援，队长王海水站在井口发给每人700元现金，一名叫“琦”的矿工救援时死亡。

　　老板黄永贵的儿媳妇“艳”负责联系伤员，每隔三五天就送二三百块钱的生活费。起初，她答应支付魏红亮妻子每天80元的陪护费，同时反复交代，万万不能把瓦斯爆炸的事告诉别人。

　　但二十天后，“艳”便天天催促伤者出院回家治疗，队长王海水也常去游说，“快出院吧，哪怕多让矿上赔点钱。”

　　5月25日，受伤矿工贾虎、汤水岭和矿老板达成协议出院，前提是得到一定数额的补偿金，同时对这次事故保密。

　　花上千万疏通官员和媒体？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4·22”瓦斯爆炸事故发生一个月后，矿难的消息终于见诸当地媒体。

　　5月26日晚，河南电视台都市频道《都市报道》播放了对兴东二矿“4·22”矿难的调查。该栏目记者经过4天调查，走访了12名遇难者中的7个家庭，基本证实矿难的存在。这也是“4·22”后第一次媒体曝光。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该节目原定于次日的重播却被莫名取消。

　　其实，5月27日上午，金矿长突然来到医院催促魏红亮出院，并称老板和市领导已经谈妥，并特意强调说，省台有关这次矿难的节目马上就停播。据魏红亮讲，后来，金矿长常以此为例诈唬魏红亮夫妻俩，说老板已经把什么都买通了，买通官员和媒体花了几千万。

　　当地一位记者证实，曾被“熟人”叫去领红包，发钱一两万“封口”。最令人难以置信的传闻是，某“央”级媒体张姓记者从平顶山拿走500万“宣传费”后便悄无声息。

　　矿难发生后，不断有记者前往平顶山调查采访，但截至6月24日《华商报》刊发《谣言还是谎言》时，只有河南电视台都市频道报道。

　　当地人“老三”，曾当过矿长，熟悉兴东二矿，他告诉华商报记者：“平顶山像兴东二矿这样规模的煤矿有几十家，如果不出大的事故，收回投资用不了一年，以后每月的纯利润就是一千万元。所以出了事故能瞒就瞒，花上千万也不过一两个月就赚回来了。”

　　据“老三”讲，兴东二矿法人代表是刘建国，4年前发生大火后便陷入困境，一年前黄永贵、李天振等先后入股合作，其实就是买断一个时期的开采权，开始在东、西两个出井口分别生产。

　　之后煤炭产量月月提升，到“4·22”前的3月份创下新高，西井当月出煤2万吨，产值1400万元，净利润在1000万元以上。东井三班倒，每班出煤150-180吨，月出煤约15000吨，又是近千万的利润。

　　“老三”说，大把烧钱摆平事故，在当地小煤矿见怪不怪。一条人命七八十万元的“私了”价码，早是几年前就有的行情了。

　　官方两次辟谣耐人寻味

　　不管千万元“灭火”传言是否属实，但当地政府先后两次为兴东二矿辟谣是铁的事实，但十分耐人寻味。

　　5月18日，一则《关于核实举报“卫东区兴东二矿瓦斯爆炸”的情况说明》在平顶山新闻网上公布。发布方为“卫东区调查核实举报兴东二矿问题工作组”，落款时间是“2010年5月6日”。“说明”称，区委、区政府高度重视，立即成立以区纪检委、安监局、地矿局、公安分局等组成的核实工作组，“经过现场核实，入井勘察，兴东二矿主、副、风井井筒及井架完好无损，无爆炸冲击现象，井下未发现人员伤亡。”

　　10天后的5月28日，平顶山电视台播出新闻，一位市领导当面询问兴东二矿矿主网传事故是否发生，该矿主理直气壮地坚决否认。

　　对政府的两次辟谣，平顶山市一名退居二线官员的评价是“政治不成熟，考虑不全面”。这位不愿具名的老干部称，区长和区委书记刚上任不久，“都是蛋大的小孩”，根本没胆量捂这么大的事故。

　　据这位官员分析，3月15日和31日，河南省相继发生了新密市东兴煤业有限公司“3·15”电缆着火事故和伊川县国民煤业有限公司“3·31”瓦斯突出事故，至少45人遇难。4月21日，河南省委办公厅、省政府办公厅下发《紧急通知》，要求严厉打击煤矿违法违规生产。但就在次日，兴东二矿便发生12人死亡的重特大事故，让市区主要领导“无法交差”。

　　该官员向记者描述了一个官场上的潜规则：一般矿难，“处理几个科级或县级干部很容易，但涉及级别再高的官员，肯定为难。按常规，干部免职、停职严格意义上来说不是处分，反而可能成为一种保护。‘6·21’矿难当天下午，几个副县职、科职立马被免，比快速反应部队还要快。如果以后不出意外，这几个人很快就会官复原职，顶多不过从卫东区调到别的区。凡是扛过去的，都会被提拔。”

　　他举例说，四年前，河南省舞钢市委副书记、市长于玲在调离岗位之际，擅自签批同意31个事业单位突击进人105名，受到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并被免去刚履新的平顶山市新华区委副书记、区长职务。但两年后，于玲被任命为平顶山市粮食局党委书记兼局长。“能跨区异地任职，肯定不是区级领导所能左右的。就像河南电视台报道重播能被取消，肯定不是平顶山的权力所能完成的。”

　　这位官员相信背后有更大的黑手操纵着瞒报矿难事件，他寄希望于国务院调查组能将真相调查清楚，“国务院调查组、高检的工作作风非常过硬，与市纪检委和招待办基本不接触，直接约谈各部门负责人。”

　　村干部作保，签赔偿保密协议

　　“4·22”出事的是该矿的东井，西井则继续生产，直至“6·21”爆炸。在此期间兴东二矿并未闲着，由村干部担保，死者家属和矿老板之间的保密协议陆续签订。

　　汤水岭的工友李根须在“4·22”矿难中遇难，因其单身、父母双亡，没有孩子，矿老板最终赔付给其哥嫂60万元；刘孟叶与李根须相似，临死都未成家，收养的女儿已上高二，刘孟叶遇难后由哥嫂出面获得60万到70万元赔款；陈少辉是“4·22”事故中的最小遇难者，据说事发当天原本他要请假回家，被母亲阻止。当电视台记者询问陈母时，拿到钱的母亲说儿子去广东打工了。“陈少辉的尸体没找到，矿老板给赔了120万，相当于干几辈子的。”魏红亮说。

　　与魏红亮同乡的汤毫军，遇难后家人获赔50万元，是“4·22”事故中赔偿最少的人家。魏红亮说，汤家都是老实人，最初只向矿方要了30万元，后来在村干部的交涉下，才获赔50万元。

　　8月22日，在许昌市襄城县山头店乡乔庄村一栋基本完工的二层新楼里，记者见到了汤毫军的父亲。“处理完了，满意不满意咱也没有办法，现在也不可能多给了，多少俺也不再追究了。”闻听记者是为“4·22”矿难而来，65岁的汤父不愿多说。

　　汤毫军的小女儿光着身子在旁边玩耍，汤父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汤毫军有两个女儿，大的12岁，小的才4岁，儿媳妇智商有点毛病，盖新楼房也是为了留住儿媳妇。

　　问及与煤矿谈判过程，汤父说他没有参加，只知道刚开始说给20万，后来村上干部出面交涉，最终是“外面都说补俺60万，可俺只拿到50万。”

　　按照汤父所说出面与矿方交涉的村干部姓名，记者找到村文书汤金领，但汤金领却说他一直在外，并没有参与此事，甚至他当时压根儿就不知道汤毫军死亡这个事。

　　熟悉类似善后工作的“老三”说，矿难要瞒报，死者赔偿就要搞快，还要保险。找村干部“作保”是最常见也是最有效的途径，不仅在谈判中便于说服死者家属签字，而且在协议签订后，能有效阻止其他村民透露信息，更可以“威慑”死者家属拿钱后反悔四处上访。因为按照“公了”的事故赔偿标准，死者家属只能获得大约40万元的补偿，违反“私了”协议的家属，很可能会被矿方和担保人追要赔偿金。

　　某电视台记者的采访经历也印证了“老三”的说法，原本经他努力已经说服遇难者董某的妻子小燕接受了采访，但随后小燕就打电话央求说千万不要播出那次采访，因为签订协议的担保人就是村干部。

　　躲过了“4·22”，没有躲过“6·21”

　　44岁的汤水岭是“4·22”事故的幸存者，家住襄城县湛北乡窑庄村，属许昌市管辖，距离兴东二矿只有20公里。“俺现在说话的时候，身上就会‘擞’。啥叫‘擞’？杀鸡你看见过没有？把鸡放完血扔到地上扑腾，那就是‘擞’。”8月24日，汤水岭不时指着胳膊和腿上微微发抖的肌肉说。

　　汤水岭最早和老板达成协议出院回到家里养病，伺候他的是80多岁老母亲和17岁的女儿。有传闻说他曾向矿老板提出10万元赔偿要求，末了得到5万元，而他自称仅得到1.8万元医疗费和营养费，如今看病吃药已花费数千元。

　　去年冬天，汤水岭通过乡亲蒋陈义介绍，进入兴东二矿王海水掘进队当矿工。4月22日两人同班下井，事故中汤水岭昏迷，而蒋陈义毫发未损。后来蒋陈义又去东井继续挖煤，最终在6月21日爆炸中遇难。

　　汤水岭对自己还活着感到满足，“矿老板是有钱人，打官司要花钱，比方说，俺花一毛，人家花十块，那俺也耗费不起。再说，俺只知道矿老板是信阳人，姓黄，其他啥都不清楚。不是说我不想争取，再说，咱上面也没有靠山，俺找谁去？”

　　汤的老婆嫌他太穷四年前出走。汤去煤矿前曾在面粉厂干活，一个月只有600元。如今一家住的还是父亲在世时盖的土房，而父亲已在20年前去世。

　　另据魏红亮介绍，同样躲过“4·22”却没逃过“6·21”的还有“上门女婿”老李和一个叫“拴义”的小伙，老李当场被炸死，拴义被严重烧伤，据说手术时已将喉咙割开，如今还躺在平煤总医院。“6·21”事故前一天，金矿长曾开价5万元要求魏红亮出院，遭到拒绝，随后双方约定6月22日继续协商，但21日兴东二矿再次发生事故。随后，与魏红亮联系的矿上所有人手机全部关机。但还有人去交住院费，送生活费，只说是受朋友之托，没有传任何话。

　　在魏红亮病房楼下，住着全身大面积烧伤的郑新定，他是“6·21”爆炸事故的幸存者，也是平顶山为数不多受到国家领导人探望的农民工。事发当晚，国务委员兼国务院秘书长马凯代表党中央、国务院到医院看望受伤矿工，郑新定还处于深度昏迷中。

　　仅仅落实在文件上的封矿措施

　　“4·22”瞒了60天后，6月21日凌晨1时40分，兴东二矿矿井的爆炸声震惊全国，49人遇难26人受伤。

　　次日，国务院“6·21”事故调查组成立，并邀请高检派员参与。调查组表示，将彻查是否存在国家公职人员参股、入股和官商勾结行为。

　　记者注意到，2010年5月28日下午，卫东区政府曾召开全区煤矿兼并重组紧急会议，这是当地政府在“6·21”事故前最高规格的会议。会后由区委、区政府两办下发通知，要求“继续执行县级领导包矿制度”、“实行部门轮流驻矿制度”、“加强职能部门监管力度”和“加大对驻矿人员的监管和检查制度”等。按照会议安排，自6月7日起对兴东二矿施行封井。

　　值得一提的是，兴东二矿为整合技改矿井，生产能力由每年6万吨改为9万吨，其许可证应于今年6月6日到期，但直至“6·21”发生，该矿一直未停止作业。“老三”说，原因在于兴东二矿的证到期前，卫东区有两个矿都过期，但因某区领导参股的金牛山矿过期一年仍在生产，其他矿也就没法关。

　　兴东二矿的包矿干部为区统战部部长余艳卿和区工会主席赵建国。“6·21”当天的驻矿三名干部为该部的左建军、关全洲和李秀军。区安监局局长王汉杰是巡查领导小组组长，全天24小时不间断无缝隙巡查，每天不少于三次巡查落实砌墙、拆道等封矿措施的落实情况。

　　按照要求，驻矿干部须24小时吃住在井口，监督停工停产，同时监督煤矿停产设施，如井口20米内的道轨、翻罐笼、电机是否拆除封存，提升斗是否焊死，井口两侧长3米、高1.5米、厚0.5米的水泥墙是否砌筑，工人是否真正遣散等。

　　而这些完善的措施仅仅完成在文件中，“6·21”事发当日，媒体记者发现井口道轨完好，而井口的水泥墙居然是可以移动的空心墙。

　　卫东区政府的知情人士告诉记者，用于封闭井口的该水泥墙由建设局修建，地矿局现场监督。6月7日，水泥墙砌建完，区统战部副部长左建军和地矿局副局长张瑞旭现场签字验收。

　　事故发生后，张瑞旭被以涉嫌玩忽职守刑事拘留。而驻矿干部之一的左建军则因在兴东二矿入股50万元被刑拘。这是唯一被认定“官煤勾结”者。

　　对于副科级入股煤矿就定性为“官煤勾结”，那位“二线”官员并不认同，他认为如今用50万入股到矿井中的官，只是没有实权的小官。“真正让有实权的贪官动心的，只有马上兑付的真金白银。一个区统战部副部长根本没有这么大能量。”

　　“谁是兴东二矿的大老板？只有鬼知道！”“老三”说，很多个体煤矿的法人代表只是一个“代理”，不出事故便罢，若出事即使坐牢也有法人代表顶着，而真正的老板则在幕后活动。“坐牢怕什么？如果给我一千万，让我去坐5年牢，你说我去不去？”

　　还有矿难被瞒报？

　　在一个煤矿数量众多的地方，究竟有多少矿难被瞒报？网络上爆料称，4月12日，位于平顶山市卫东区的上徐煤矿8号井口发生塌方事故，造成4死2伤。其中一名死者名叫张杰，男，死时48岁，家住平顶山市郏县唐街镇黑老包全村。

　　另据中新社5月25日报道，平顶山市卫东区上徐煤矿4月27日发生特大瓦斯突出事故，造成10余人死亡，并有多人入院治疗。

　　两起事故都是有当地传闻，第二起事故记者甚至在当地医院见到了伤者，并走访煤矿所在地、卫东区东高皇乡上徐村得到部分证实。但当地官方均称未接到报告。

　　5月25日，卫东网发布由卫东区安监局公布的《关于核实‘卫东区上徐煤矿瓦斯事故’的情况说明》称，“区委、区政府高度重视，立即安排区安监局等相关部门根据该文提供的线索予以核实。根据现场核实、入井勘验以及调阅监控数据分析，无迹象表明上徐煤矿发生过瓦斯事故”。

　　5月27日，该局再次补充说明，“上徐煤矿是‘六证’齐全的合法矿井，不是技改矿井。”从行文习惯来看，这个《情况说明》和“4·22”矿难发生后的表态如出一辙。

　　8月25日，记者在村民指点下，来到黑老包全村张杰家询问，中年女主人先是答复“这事都处理过了”，随后马上就改口“俺家就没有出过事，俺家人出去打工了。”最后干脆就不承认那是张杰的家。

　　兴东二矿瞒报公关流程

　　第一步：安抚伤者，防止走漏风声

　　第二步：疏通官员，贿买媒体

　　第三步：政府两次公开辟谣

　　第四步：村干部担保与遇难者家属签赔偿保密协议

　　■本报记者 张宏伟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