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京城假发票市场

　　发票是中西税务、财会制度的本质性区别之一，它在经济生活和财税体系中的地位和作用，比钞票更为复杂和特殊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李蔚 | 北京报道

　　北京聚集了部委机关、各省市驻京办、各类商业社会机构，公务支出与消费项目繁多。无论庙堂与江湖，小小的发票均是须臾不可离之物。

　　需求的另一面，是一个体量庞大的假发票市场。

　　车站、医院、商场周边叫卖“发票”的吆喝声，是这个地下市场的冰山一角。利益链的源头，则隐匿在街巷深处。审计署年中公布的审计公告，揭露了其中的一隅天地---假发票已渗入国家部委机关，侵蚀国家财政资金。

　　发票是中西税务制度和财会制度的本质性区别之一。中国的“发票”是税后发票，由企业提前向税务部门购买，其在中国经济生活和财税体系中的地位和作用，比钞票更为复杂和特殊。

　　为摸清这个特殊的地下市场，本刊记者从多方面接触了京城假发票市场的买方与卖方。

　　“要发票吗”

　　发票贩子也分游商与坐商。

　　那些逢人就问“要发票吗”的属于游商，是整个利益链条的最末端，在“前台”打游击的许多都是妇女、老人、残疾人，往往还抱着小孩做掩护。

　　坐商则隐秘得多，多出现在大型批发市场等地，以合法买卖做掩护。西直门与前门一带据称是叫卖假发票最集中的地区，分别靠近北京北站与北京火车站。

　　一位发票贩子告诉本刊记者，电子市场集中的中关村是假发票盛行的又一地区，游商、坐商混集其间。

　　北京警方近来破获的一起假发票案件中，犯罪嫌疑人就在中关村鼎好电子商城内开设了一家电脑修理部，以此为掩护销售假发票。

　　8月20日，本刊记者随机暗访了科贸中心的3家门店，海龙电子商城的3家门店，鼎好电子商城的4家门店，共计10家电子产品销售商，发现虚开发票在此易如反掌。

　　本刊记者以为单位购买电脑的名义，询问店家能否多开发票。10家店铺的店员均毫不犹豫地应允。其后，记者进一步询问能否长期购买发票用以报销，除了一家店铺的销售人员表示要咨询财务，其余9家店铺均表示接受。

　　制贩假发票自上而下的大致环节为：制造、批发、订货、储存、托运、交货。整个网络大体可分五层，横跨多个省市。第一层是大老板，有自己的印刷厂，负责印制发票，每本发票的价格不过几毛钱；第二层是老板的手下，每人手中都掌握着大量不同地区的客户，在每本发票上赚取5元到10元不等。

　　第三层网络分散在全国各地，通常垄断着一部分客户与市场，每本发票收费20元左右。网络的第四层分为由亲友组成的销售网络与专业送票的司机。

　　那些在人流量集中地区出没的叫卖者是网络的第五层。他们往往三五成群地出现，分工明确，有人负责招揽顾客与收钱，有人负责保管发票。保管发票的人将发票交给顾客后便即刻离开。在最后的买家手里，每本发票的价格达到100~200元。

　　假发票市场也有势力范围，比如中关村以安徽人居多，前门附近主要是东北人。

　　行业惯例

　　所有店铺最关心的问题都是记者所要开具的金额：“开得太小，我们也划不来嘛。”这些店铺划分金额大小以3000~5000元为界，2000~3000元的“小额发票”开价100元左右。

　　在虚开大额发票时，10家店铺的费率略有不同，平均在4%左右，最便宜的一家仅需付2%的税点。机打发票大多要贵一些，最贵的一家为6.46%。

　　而增值税发票的费率则统一为17%。实施金税工程以后，增值税发票的造假代价变得极其高昂，如果没有一套200万元以上的机器，根本做不出发票，这使得假的增值税发票失去了生存空间。

　　当记者问为何别家店铺的费率可以低至2到3个点，店员一脸不屑：“肯定是假发票，大街上2块钱就能买一本。” 

　　相当多数的企事业单位均有固定的发票“联络人”，形成了长期的交易关系。

　　随着电子商务兴起，网络推销也成为发票贩子精耕细作的一方“热土”。

　　通过搜索引擎输入“北京发票”字样，跳出来的各类票务公司、财税公司数不胜数。这些“专业公司”的胃口更大，费率更低。餐饮发票一般以5万元为分界，5万元以下的分酒店、餐饮公司、饭店不等档次收取200元、150元的费用，5万元以上收取1%的费用。若金额上亿可低至0.5%。

　　本刊记者提出有朋友想合作发票生意，北京兴盛票务公司的高经理表示，5万元以上的餐饮发票可返点5%，大额工程票返点1%。“只要有电脑和打印机就可以做发票生意了。”

　　查处“买方市场”

　　公开消息显示，北京已成为假发票的主要流入地之一。

　　假发票打击行动的频度与力度正在不断加大。截至7月31日，今年北京公安机关共立案发票违法案件189件，抓获犯罪嫌疑人268人，打掉团伙18个，捣毁窝点57个，收缴作案机器250台，缴获印章4100枚，缴获发票620万份；税务机关实现查补收入1.89亿元；拦截发票违法信息158万余条；关停发送发票违法信息手机号码219个；处置信息网站登载的发票违法信息5187条。

　　8月9日，2010年北京市“小金库”专项治理工作动员部署会召开，宣布将在社会团体、党政机关、企事业单位及公募基金会中全面开展假发票治理工作。

　　不过，一些办案警察告诉本刊记者，从近年查处的案件看，北京市假发票犯罪的涉案金额有增无减。与此对应的事实是，6月18日，北京市大兴公安分局会同河北、天津警方，破获“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大制售假发票案”，起获假发票340万份。 

　　制售假发票已出现明显的地域性。2009年底，公安部通报称，2009年以来，来自浙江台州、安徽阜阳、湖南娄底、广东饶平、江苏连云港和河南周口等重点地区的犯罪嫌疑人已占到公安机关全部抓获人员的34%。 

　　真发票假业务一直是税收征管中面临的难点。早前有媒体报道，审计工作中发现的假发票，比重最大的是在真版发票上虚开数额。

　　一个广为流传的段子是，审计署在审查一家银行的账目时，发现一张680万元的购物发票，审计署工作人员拿着发票到开出该发票的工厂核对，发现工厂的底联只有4角钱，货物竟然是一根冰棍。

　　不少专家提出，要在加大对制售假发票违法行为打击力度的同时，着重从减少假发票的需求入手，完善法律法规和各项配套措施，在“以票管税”的同时逐步建立以销售收入、货币资金、往来账款、库存、成本费用等综合信息为基础的综合征管机制，减少对发票的依赖。

　　8月23日，首次提请全国人大常委会审议的刑法修正案(八)草案增加规定，将虚开普通发票和持有伪造的发票的行为规定为犯罪，以进一步维护经济秩序。重拳之下，会扭转乱局吗？■

　　部委“假发票病”仍待手术

　　审计署公布中央56个部门预算执行情况的审计结果，范围之广、力度之深、问题细节披露之详细，为有史以来第一次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李蔚 | 北京报道

　　始于2003年的审计风暴，每一年都会掀起猛烈的舆论风潮。

　　6月23日公布的《56个部门单位2009年度预算执行情况和其他财政收支情况审计结果》揭示：中央部门挤占挪用财政资金和违规发放津贴补贴10.95亿元、多申领财政资金或瞒报收入和资产等6.21亿元、违规收费及未按规定征缴非税收入等16.26亿元。

　　与此同时，中央部门使用虚假发票的问题被首次曝光，其普遍性令人震惊。

　　审计署抽查的29363张已报销可疑发票中，5170张为虚假发票，列支金额为1.42亿元。其中，8部门和34所属单位以虚假发票套取资金9700万余元，用于发放职工福利补贴，12个部门本级和37个所属单位接受虚假发票报账4400万余元。

　　此前，审计工作报告曾因不点名存在问题的部委而饱受质疑。但这份审计公告范围之广、力度之深、问题细节披露之详细，是有史以来第一次。

　　遗憾的是，也许是整份报告内容过于震撼了，假发票，以及其背后的腐败和财政漏洞，仅仅是报告揭露问题之一，并没有成为人们持续关注的焦点，至今，也没有看到公开的相关问责结果。

　　审计公告之后，北京市忆通律师事务所律师李劲松曾向最高人民检察院致函：这些中央部门相关责任人利用假发票套取、贪污国家财政资金，已涉嫌“滥用职权罪、玩忽职守罪、贪污罪、诈骗罪、逃避缴纳税款罪、行贿罪、受贿罪”，应予查处。7月16日，最高人民检察院控告监察厅复函称，已将来信交付中纪委处理。

　　本刊记者通过对报告内容的再整理，发现涉及假发票的部分细节为：

　　1、国资委所属单位存在用内容虚假的发票或单据报账涉及金额103.28万元。其中，2008年1月至2009年9月，轻工机关服务中心及下属2家单位以“食品”、“保洁用品”、“会议费”等发票报账购买购物卡支出共计24.76万元。这些购物卡主要发放给该中心职工和关系单位人员。2005年至2009年底，中国经济出版社通过编造虚假人员及金额单据支取现金78.52万元，其中支付给国资委研究局等3个司局69.41万元，3个司局又以稿费、编审费的名义发放给国资委相关司局人员和记者。

　　2、交通运输部所属规划研究院套取和挪用项目资金2775.91万元。2001年至2009年，该院利用虚假发票报账等方式，从项目经费中套取资金1491万元在法定账簿外核算，至审计时已支出1278万元，主要用于发放奖金、福利和送礼等。2009年，黑龙江海事局所属黑河海事局用虚假发票列支办公楼维修工程款35.78万元。

　　3、2009年，国家旅游局本级作为报账凭证的发票中，有9张虚假发票，报账金额共计11.06万元。2009年，所属机关服务中心、中国旅游出版社和中国旅游协会作为报账凭证的发票中，有17张虚假发票，报账金额共计13.07万元。

　　4、2009年，中国保险监督委员会所属四川保监局使用虚假机票报账，套取资金58.1万元用于发放职工津贴补贴。

　　5、2007年至2009年，全国社会保障基金理事会作为报账凭证的发票中，有虚假发票，报账金额合计371.69万元；有开票单位与实际收款单位不一致或与实际经济内容不符的发票，报账金额合计40.72万元。

　　6、2008年至2009年，在海关总署作为报账凭证的发票中，有123张为虚假发票或不合规票据，报账金额合计201.84万元。

　　7、工业和信息化部所属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收受两家工程承担单位提供的12张假发票入账，票面金额共计433.51万元。

　　8、 中国国际贸易促进委员会所属4个单位使用虚假发票报账套取资金83.35万元，主要用于发放奖金、购买购物卡等。

　　9、中国人民银行所属成都分行、石家庄中心支行等分支机构作为报账凭证的发票中，有部分虚假发票，报账金额合计257.96万元。

　　10、2007年12月至2010年2月，国家邮政局及所属北京国邮科讯科技发展有限公司，接受北京九智管理咨询有限公司开具的7张发票并据以入账。经鉴定，上述发票为虚假发票，涉及金额139.30万元，其中2009年70.30万元。

　　11、2006年和2009年，公安部两次收到“丰台住宅楼”项目负责人提供的开票单位与发票领购单位不符的发票，并据此报销工程结算款1804.49万元；2009年，公安部收到“应急储备物资仓库中央直属总库室外土石方工程”项目负责人提供的开票单位与发票领购单位不符的发票1张，并据此报销工程结算款73万元。

　　12、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使用不合规定票据报账1915.26万元。2006年至2009年，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作为报账凭证的发票中，有不合规定的发票11张，报账金额合计258.31万元，其中2009年156.29万元；开票单位与实际收款单位不一致的发票报账金额合计1493.82万元，其中2009年195.85万元。所属社会保障能力建设中心、中国社会保险学会和中国人事科学研究院作为报账凭证的发票中，虚假发票报账金额合计163.13万元，其中2009年155.99万元。

　　13、2009年，在国家档案局食堂伙食费及托管费报账凭证的发票中，有虚假发票金额共计33.92万元。

　　14、2009年，国家文物局所属中国文物报社以办公用品发票、培训费发票、广告制作费发票、出租车票、油票等各种票据报账的方式，发放广告奖励费72.29万元；在公用经费及2个项目支出中，以食品发票和办公用品名义报账10.85万元，实际用于购买购物卡发放给项目专家和本单位职工等。

　　15、2007年至2009年，在国家宗教事务局所属机关服务中心内部招待所、培训中心及局机关食堂作为报账凭证的发票中，有虚假发票金额共计395.02万元，其中2009年70.89万元。

　　16、教育部所属中国教育电视台2009年向部分负责人员发放特别贡献奖23.77万元，全部用假发票或与规定不符的婚宴餐费、亲属的机票等报账。

　　17、2009年，文化部所属3家单位作为报账凭证的发票中，有1129张不合规，其中：民族民间文艺发展中心报账的84张发票内容与实际经济业务不符，涉及金额9.44万元；中国艺术科技研究所报账的1034张餐饮发票实际用于抵顶本单位全体职工的午餐补助，涉及金额17.70万元；故宫博物院从代管部门活动经费中以办公用品、礼品等名义报账的11张发票，实际是购买给职工的购物卡，涉及金额28.20万元。

　　18、2009年，在国务院侨办所属华文学院、机关服务中心等单位作为报账凭证的发票中，有虚假发票35张，报账金额合计57.18万元。

　　19、2009年，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所属药品审评中心和医疗器械技术审评中心使用内容不实的发票，以劳务费、福利费和办公费等名义报账列支47.85万元，用于购买发放给职工的购物卡等。

　　20、国家发展改革委所属价格监测中心、宏观经济研究院、经济体制与管理研究所、国土研究所、综合运输研究所等5家单位2009年的课题经费支出原始凭证中，有49张虚假发票，金额46.99万元。

　　21、国家测绘局测科院以自有资金支付某公司科研开发费用324万元，相关发票是该公司以销售软件名义开具的软件销售发票。由于相关业务未真实发生，发票属于无真实业务内容的虚假发票。

　　22、2008年至2009年，商务部机关服务局下属鑫扬物业公司在材料采购支出中，由于审核不严格，接受了材料供应商提供的23张虚假发票，金额合计29.83万元。■